50|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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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凌燕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一拉旁边那个一直在掩口笑着的陌生女子, 对他道:“哎,来见见海峰哥家的嫂夫人,她名叫杜巧荔,是我的好友。”

    虽只轻轻一瞥,景梒已看出那女子眉眼清秀之外, 眼神透着狡黠, 不像个没心机的, 这样的女子,还能一点都不在乎丈夫心里住着另一个女人?

    巧荔草草还礼, 开朗笑道:“昨日听海峰说了公子出手相助的事, 我在这儿多谢公子了。这回是我们家欠了公子好大的人情,将来该如何还, 都听公子你的, 到时还请千万不要客气。”

    景梒没有抬眼对她直视,并没见到她朝步凌燕的眉来眼去, 却也完全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再加上隐约听见步凌燕似在对她低声警告, 就更加肯定了。

    依他此时的心境,能被人拿来打趣步凌燕, 自是求之不得。

    一时间对这位毛嫂嫂倍感亲切,恨不得立马就求她“帮忙”来还这个人情才好, 对先前那点疑虑也不在意了, 景梒顺势笑道:“那敢情好了, 我知道凌燕与你们都不是外人,纵是没有昨日帮的那点小忙,若是有事要相求,定也不会与你们客气的。”

    巧荔更是咯咯直笑,步凌燕为防她多说,一边推着她一边匆匆对景梒言道:“我们要去街上逛逛,你若也想去,就去喊上九九为你领路吧。”

    不等说完就推着巧荔往外走去,巧荔挣扎着阴阳怪气地说:“哎呀人家公爹还在‘养伤’呢怎好陪你逛街?五娘小穗你们帮我做点活儿去,另找别人陪她……”

    “不行,你装哭丧着脸也得陪我!”步凌燕武断地推了她走远,五娘和小穗也说笑着跟上。

    欣赏完这妙趣盎然的一幕,景梒心情大好。

    在院里缓步徜徉了一阵,一直算计着步凌燕她们应该已经出府走远,他便踅身一转,朝汪直所住的后院走来,不料还未到门口,正遇见一个家丁走出,看见他便施礼道:“公子来得正好,老爷刚差了小的来找公子说,若是有事找他,现下就很方便。”

    景梒不禁苦笑,与聪明人相处就是这样,一方面省心省力,一方面又难免会有事事被人算在头里的恐慌感。

    53、

    步凌燕一躲开了景梒面前,脚步就慢了下来,随巧荔她们往外走时,还总心不在焉地回头顾盼。

    “哎,疯丫头”巧荔拉了拉她的衣袖,“舍不得人家就回去呗,又没谁硬拉你出来。这平户的街市就那么一小块,我可是早就逛腻了。”

    步凌燕烦恼地推了她一把:“都说了别再叫我疯丫头,咱们都多大了还这么乱叫?”

    巧荔笑弯了一双秀气的月牙眼:“好,在那位景梒公子面前,我一定不这么叫你,你就放心吧。”

    步凌燕根本没心情理睬她的打趣,心思早都飞回到内院去了。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怂恿她来日本的呢?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来游玩,那又会是为了什么……

    刚出了大门没多远,她就忍不下去了,停步道:“我有些事放心不下,你们先去吧。”说完就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哎哎,就你这种平时连裙子都不穿的,小心摔着!”巧荔的告诫刚出口,步凌燕脚下就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马趴。

    她其实也不算喜欢这种下摆窄窄的吴服,都是今早被巧荔撺掇,还毫不遮掩地说“让景梒公子看看,他一定喜欢。”

    本来是不想搭理她们这种打趣,可也不怎么的,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还任由她们给自己盘了头发,化了妆。

    这时被迈不开步子的烦恼缠着,步凌燕真恨不得把下摆扯起来走路。可那样当然不行——吴服里面都是不衬衣裳的,真撩起下摆里面就是两条光腿儿了。

    她刚返回去几步远,巧荔就亟不可待地拉着五娘和小穗打听:“快来跟我说说,他们俩人到底怎么样了?”

    五娘神神秘秘地笑着:“你也看得出来了,景梒公子对大小姐那是没得说,喜欢、关照都在明面上,就是大小姐总藏着掖着。”

    一向羞涩寡言的小穗也兴致勃勃地说:“没错没错,他俩显然就是互相都有意思,就是大小姐总不爱搭理公子。”

    巧荔撇嘴笑道:“她这都是老毛病,去不了病根儿了。”

    汪直居住的那座内院,仍是那间小厅,仍是那张茶桌。

    谢过汪直的茶,景梒正色道:“还请汪叔叔体谅,有些事,还是少让姑娘家操心为好。”

    他深知在聪明人面前就要少玩花样,要么说实话,要么不说话,必须说假话的时候,就非常考验技巧了。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又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自觉没有疏漏,便安下了心。

    汪直放下茶壶,道:“我看得出,凌燕能得你襄助,是老大的福分。你有事但说无妨。”

    “此事刻不容缓,可等不及汪叔叔回国后再议了。”景梒恳切又郑重,转入正题,“今年年初,朝廷派下了一位大人巡抚浙闽,他姓朱名纨,是个性子耿直的清官。只因这一次我受命南巡,任务之一就是勘察沿海局势,是以对朱纨到任后的举措也很有了解。他一心致力于肃清海防,近日已在沿海推行了保甲连坐制,对浙江沿岸与双屿海商有着来往的平民都要予以治罪,意在切断内陆与双屿的联系,以便将来直接对双屿动手。。”

    汪直离开双屿已有月余,对朱纨的行动毫不知情,闻听后不禁大感意外,神色愈加肃然。

    景梒接着道:“动身来此之前,我曾修书一封着人送回京师,尽我之力请圣上暂缓靖海之事。可朱纨受命提督浙闽军务,对调兵有便宜行事之权,只要朝廷并未明令阻他动手,将来都是未知之处。此事还需及早定个对策才好,不然的话,免不了双屿就要毁在他手上。”

    汪直审视着他,缓缓道:“景梒你这番话,若是被朝中同袍听见,怕是大有不便吧?”

    那何止是“不便”?仅仅是为了还步凌燕的情,调动了向群他们还算不得什么,景梒今天这番话,才真正算得上吃里扒外,是明晃晃的通匪。

    如果朝廷明确了靖海剿匪的立场,他这就是里通外敌,真要传了出去,罪名可着实不轻,连他爹陆炳都别想替他开脱,还要被他连累。

    为着步凌燕救他的恩情,景梒竟要帮他们对抗官府,他是陆炳的儿子,皇帝的心腹,又为何要这么干?

    景梒直言说道:“汪叔叔明鉴,小侄自认不是个好官,也算不得多好的人,但尚且分得清恩怨是非。凌燕对我有着救命之恩,为了她,让我做些什么都是应该的。而据我所知,汪叔叔您也是一位会替她着想的长辈,都是为凌燕好,小侄才来对汪叔叔直言不讳,请求汪叔叔能与我联手,避免凌燕受到波及。”

    汪直淡淡道:“再详尽可靠的计划也并非万无一失,你可曾想过后果,你这般来帮我们对抗一位巡抚,倘若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你当如何自保?”

    景梒坦然一笑,清隽的脸上一派磊落澄净:“命已是她的了,大不了将来还她,既然性命都能舍得下,其余还有什么可虑?”

    字字都说的是为报救命之恩,可任谁都能体会得出,他的神态语气中很明显带出了更深一层的味道。

    景梒本意就是想要引导汪直往那个方面想,可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当中其实也同样有着他的真情实感。

    从没表白过,也没决定好要去表白,可内心是早就想去表白的。

    似乎就是想要趁此机会一抒胸臆,把自己的真实心意表达出来,发泄出来,一面庆幸着对方只是汪直,是个应该不至于无聊到拿自己这“歪心思”去跟步凌燕嚼舌头的长辈,一面又似乎隐隐盼着能让她知道。

    最好她就躲在隔壁听着,甚至是偷看着他此刻的神情才好呢。

    他没想到的是,步凌燕还真就躲在隔壁听着,也从横拉门的缝隙间把他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她折回头来躲到汪直住处的内室等着,其实来得比景梒还早了一步。

    听说朱纨已经来了,她正提起心想好好听听他打算如何应对,可一听见景梒这番剖白,脑子就有点懵了:他……竟然是来真的?

    只听汪直又道:“依你所言,那位朱巡抚所威胁的仅是双屿而已,可凌燕已不是双屿的人,你想要报答她,大可以将这消息告知于她,让她及早躲开是非之地,又何须千里迢迢来到日本找我商议呢?”

    步凌燕这才回过神来:是啊是啊,我不是也对你说过我要避走南洋的吗?你又干什么要为我保住双屿?还要为此去跟朱纨对着干,那得冒多大的险啊?

    景梒淡淡一笑:“其实凌燕她自己也曾说过,有心等眼下的事情了了就离开大明,避走南洋,不过想必您也知道,不管南洋东洋,那些化外小国如何能与大明相比?去到那些地方哪有留在大明自在?保住双屿,只是能让她安心留在大明的第一步。”

    即使光是听说,他也能很确定了,那些连铁锅和钢针都生产不出的小国,几乎就是蛮荒之地,有再多的银子也会有好多想买都买不到的东西,得个头疼脑热也都没处看大夫去,怎可能有留在大明舒服?

    步凌燕听后又心慌慌地琢磨:你想要我留下?那又是为什么?难不成……

    汪直却着眼于景梒话中真正的重点:“听你这意思,等保住双屿之后,还有后续打算的了?”

    景梒将头轻轻一点:“正是,其实我真正想要为凌燕做成的事,远非仅仅保住双屿这么简单,我是要借着对付朱纨的机会,大力打压朝廷中的靖海一派,由此好向皇上——请开海禁。”

    请,开,海,禁!这四个字一出口,汪直的目光顿时锐利了起来。

    步凌燕则眼前一黑,差点昏倒过去:天,他简直疯了,竟然要去干那么大的事!还是为了我?

    “没错,我一早设想好对她的报答,就不是仅仅帮她收服徐三叔他们,也不是替她报复李光头,甚至不是为了给她留个退路而保住双屿,而是比这些都长远得多——我要给她一个合法的身份!”

    景梒幽深的眸子熠熠生辉,平静的语调中透着激昂与自信,“我要让她永不再做外人眼中的盗寇,让她永远不再畏惧官兵,让她过上比现下更自由、更畅快的日子!”

    步凌燕再也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就要吐血,忽然省起身旁还有毛海峰与巧荔两口子陪她一起偷听着,她更是如芒刺在背,连看也不敢去看那两人一眼,赶紧爬起身,轻手轻脚地从一旁的偏门穿了出去。

    为了不发出声响,她将木屐提在手里,只穿着一双白布分趾袜,穿过庭院时在石子路上好好享受了一番刺激的足底按摩,疼得只吸冷气。

    从前别说表白,连他的一点像样的表示都不曾听过,这还是头一回听他如此郑重地……虽说也算不得表白吧,可也足够令她心弦震颤外加心乱如麻了。

    天啊,请开海禁啊!她满脑子转悠的就这么几个字了。

    毛海峰跟出来,一直跟着她走到小院之外,才硬邦邦地问她:“哎,人家都对你这样儿了,你打算怎么着?”

    步凌燕把木屐套在脚上,烦躁地回头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毛海峰指着她的鼻子,浓黑的剑眉都皱到了一处:“你别装傻,步大伯当年一心想让你嫁个好人家,这总算是个好人家了吧?掌刑千户,东厂二把手,陆炳的儿子,皇帝的干儿子,还配不上你是怎地?”

    步凌燕死皱起眉瞪着他:“你是怎么回事?才多会儿之前你还把他当个坏人提防着呢,才听了他这么两句话,你就比我还感动啊?简直不可理喻!”

    毛海峰一派兄长姿态:“你别跟我闲扯,你今年都快二十了,这样儿的你都看不上,你还想找什么样儿的去?”

    巧荔跟过来扯着他衣袖劝道:“你少说几句吧,凌燕自己向来有主意,还用的着你支招?”

    “她是有主意,就因为太有主意了,才拖到今天都没嫁人呢。这丫头是玩野了,少个人管她……哎,我还没说完呢你别走!”毛海峰不依不饶,被巧荔死死拉住了才算暂且放过步凌燕。

    等见步凌燕已经出了面前的院子,巧荔才嗤地一笑看着丈夫:“你还真那么盼着把凌燕嫁出去啊?”

    毛海峰对她言下隐含的意思无心去体会,只气哼哼地甩开手道:“遇见个还不错的当然应该尽快嫁了,不然还要怎样?她总这么野着,步伯伯走都走得不安心!”

    步凌燕昏头涨脑地穿过两道院子,不知能干点什么好,也不知该想点什么好。在一处清净的跨院里原地转了几圈,才稍微恢复了点理智。

    冷静,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是来真的,也不过是对着汪叔叔这个外人说说,又没来找我表白。

    可见他也没抱什么切实的希望,也知道事情成不了,也没打算跟我怎么样,我何必先急着自乱阵脚?一切照旧,还可以照旧……

    还照旧个头啊!他都在打算为我请开海禁了,要为了我去跟朱纨开战,我还能装作没事人跟人家照旧?哪有这么自欺欺人的?!

    要是到时害他被朱纨揪到把柄治罪该怎么办?我还真能眼看着他把命都赔给我啊?

    心虚抓狂之余,她也忍不住琢磨:请开海禁这么大的事,他真会是仅仅为了我才决定要去做的?如果真被他做成了,朝廷开放海疆,我自然是收益良多,到时候不必避走他乡,也不会再为被官府清缴而提心吊胆……说到底他似乎就是不想我走,可他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娶我?

    这么一想,步凌燕就更心虚了,好后悔当时没能硬下心肠拒绝带他来日本,好后悔近日一次次忍不住对他表露关心,就好像做了老大的一件错事,简直是坑害了景梒一辈子,自责又恐慌得无以复加。

    虽然说,人家景梒明确说了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用这种办法报答她,并没有日久生情的缘故,可步凌燕也无法撇清自己,这阵子的朝夕相处难道就没点为他坚定信心的作用?

    时近夏日,明媚艳阳穿过树叶间隙洒落下来,在随风轻摇的枝叶间跃跃闪动,好似眨着俏皮的眼睛。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艳阳,也是这样的树影,谪茗穿着一身性感的低胸背心裙,坐在操场边的栏杆上,荡悠着双脚问她:“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谈成恋爱么?告诉你,你总是谈不成恋爱,就是因为你想得太多,也想得太远。人家刚一对你有所表示,你就一口气想到将来能不能结婚生孩子去了,然后就觉得对方不合适,直接把人家拒绝没商量。切,恋爱都要一点点谈起来的,哪有一上来就处处合适的人?记住,”

    谪茗那神神秘秘又万分认真的样子仍清晰在印在回忆里,说过的话也一字不落地深刻于心,“在你想要处理和一个人的关系时,要是觉得恐慌、害怕、不知所措,就说明你是对人家来电了。到时可要好好把握,别再一味退缩。”

    步凌燕蹲在樱花树下,拿着根小木棍在那儿给排着队的蚂蚁挖战壕。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早在提醒景梒保持距离之前,在头一回警告自己别去对他动心的时候,这心就已经是动了的,不然又何须警告呢?

    她完全不否认自己是对他动心了的,只是,就像谪茗说的那样,她是想得多,想得远,前世那样尚可算作神经过敏,而以现在这时代而言,她必须想得够多够远。

    在现代去谈一场不计后果的恋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伤心一场,如今可不同了,没希望的事就不该去惦记,没结果的事就不该开头,不然的话,将来会引发何样后果都不好预测。

    她不是规矩人家的大小姐,名声什么的她并没有多在乎,真去放开手脚玩一场也没什么,可是她不能只顾及自己。与一个女海盗勾搭不清,对景梒的负面影响简直不堪设想。仅仅为了他好,自己也不该去给他惹麻烦。

    如此一想,更觉得很对不住他,好像往日主动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对他蓄意勾引似的。

    与汪直一番长谈过后,景梒在庭院间信步走着,无意间就看见了前面蹲在树下的步凌燕。此时距离她跟五娘她们出门那会儿已过去了好一阵,景梒只当她是已经回来了,并未疑心。

    吴服的后领口挖得深,比汉服露出的后颈多出一截,以她这样低头蹲着的姿势,更是在领缘外露出一大片颈项和脊背,绛红色的衣领,雪白柔嫩的肌肤,色彩对比得有些刺目。

    景梒静静望了一阵,察觉到自己有点血脉贲张的反应,才赶忙按下心神,走上前去,不慌不忙地凑在步凌燕身后问了句:“干什么呢?”

    步凌燕正值心虚之际,吓了老大一个激灵,差一点就歪倒在地,惊悚万分地抬眼看他道:“没……没干什么。”说罢就亟不可待地遁逃而去。

    因吴服下摆太窄,她踩着木屐在石子路上留下一串急促的嗑哒嗑哒声响,好似鸡啄米。

    景梒看得莫名其妙,再低头看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挖蚂蚁洞就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明明刚才是自己偷看她,看得心猿意马,怎么反倒是她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景梒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深感遗憾:早知如此,刚还不如多看一会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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