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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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到来

    诀别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没有丝毫的忧伤愁绪,他正鼓足精神,准备着自己的造反事业。

    王守仁与孙燧的暧昧关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这两个人,他一直十分头疼,孙燧就不说了,王守仁他也是久闻大名,将来一旦动手,此二人将是最强大的敌手。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关键阶段,毕竟是两个巡抚,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们,恐怕要出乱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当。

    此时,刘养正却提出了一个疑虑,打断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们把这里的情况上奏朝廷怎么办?”

    朱宸濠看着担忧的刘养正,突然笑了: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

    说话之间,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孙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们见一面。”

    孙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着对策,在对目前态势进行仔细分析后,王守仁得出了一个我方前景的科学预测——死路一条。

    孙燧十分同意这个观点。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没工夫答理这些事情,能给皇帝递话的那几个宠臣,如果没有钱是打不通关系的。而根据最新消息,拥有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也已经被朱宸濠收买。

    现在是彻底的“三没有”状态:没有兵、没有将、没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罗地网,无所遁形。

    这种情形在兵法里有一个特定的称呼——“绝地”。

    “那就向朝廷内阁直接上书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议。

    然而孙燧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

    “有用吗?”

    自从朱宸濠招兵买马以来,从言官、御史到各级地方官员,告他的人数不胜数,可没一个人能够告倒他。

    为什么?

    除了有宠臣钱宁保他之外,内阁中的那个人和他也有着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对于那个人,王守仁并不陌生,他明白孙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条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

    “还是写封书信送到朝廷去吧。”

    孙燧有点儿不耐烦了:

    “不是告诉过你没用吗?”

    “你误会了,不是给内阁,而是送给另一个人的。”

    王守仁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样东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两人,朱宸濠邀请他们吃饭,务必赏光。

    王守仁和孙燧对视一眼,立刻答应了。

    这次宴会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间,距离最后日期的到来已经很近了,双方将在这场宴会上展开撕破脸前的最后一场交锋。

    出人意料的是,宴会是在和睦的气氛中开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谈其他问题,只是关心地问王守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王守仁作了得体的答复,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这场宴会绝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不久之后,朱宸濠还是发难了。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道:

    “皇上总是出巡,国事也不怎么理,如此下去怎么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这是一句很犯忌讳的话,朱宸濠竟然公开说出来,莫非是想摊牌?

    可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旁边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

    “世上难道没有汤武吗?”

    这句话实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转身,寻找发言人,然后他发现了满面怒容的退休侍郎李士实。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还击了。

    王守仁纹丝不动地坐着,平静地接了一句:

    “汤武再世也需要伊吕。”

    幕后人物终于出场了,朱宸濠接着回答:

    “汤武再世,必定有伊吕!”

    王守仁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有伊吕,还怕没有伯夷、叔齐吗?”

    听到这句话,朱宸濠涨红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对话,我来解释一下,他们谈论的汤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这段话用我的语言来翻译,大概是这个样子。

    “世上没有敢造反的人吗?!”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此处意思是你李士实没有什么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会有得力的帮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帮手,但国家一定会有忠臣!”

    大意翻译完毕,换到今天,这样说话的人应该被拉出去修理一顿。

    宴会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都不发一言,以沉默互相对抗。

    此时,孙燧突然站了起来,对朱宸濠的热情款待道谢。

    大家都如释重负,王守仁趁机提出道别,这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就此结束。

    朱宸濠本想借着这次宴会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达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孙燧却在宴会上感受到了浓厚的杀意,他们已经感到,反叛的刀锋正向他们不断逼近。

    之后环境变得更为恶劣,来历不明的人开始在街头成群结队地出现,拿着刀剑招摇过市,地方官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孙燧则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的住所周围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严密监视。

    就在这日渐恐怖的环境中,王守仁终于等到了他要的东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内的接收人并不是内阁,而是兵部尚书王琼。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级只要了一样东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种制度规定,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只介绍一下它的作用——调兵。

    王守仁之前征讨土匪时曾经拿过旗牌,之后又还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还,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实他老兄不想还,可是又不得不还。

    因为明代的朝廷绝不允许地方拥有军事力量,所有的军队都要统一听从国家中央指挥。

    但眼下这个环境,宁王造反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一旦事发,没有准备,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琼破例给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权力,宁王实在太可怕了,宠臣中有人,内阁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过他的钱。而王守仁和孙燧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许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兴,他兴奋地跑去找孙燧。

    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告诉孙燧这个消息时,他的这位同乡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说出了一句王守仁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说点儿什么,孙燧却摆了摆手,说出了他必须离去的缘由。

    “那样东西(旗牌)现在还没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巡抚,对方却是藩王,总不能自己先动手吧,所以现在这玩意儿还不能用。

    现在不能用,那什么时候能用呢?

    很简单,宁王谋反的时候就能用了。

    谋反不是搭台唱戏,到了那个时候,不肯屈服的孙燧必定是第一个被害者。

    王守仁彻底明白了,孙燧的意思是,他将在这里留守,直到宁王杀掉他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时候,逃出去的王守仁将拿起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乱。

    孙燧抱着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王守仁,因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从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这似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国家委派的江西巡抚,这里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死也要死在这里!”

    王守仁没有多说什么,他理解,也尊重孙燧的这种选择。

    他整好衣冠,郑重地向孙燧作揖行礼,然后大步离去。

    参考消息

    三人好做事

    弘治五年,二十一岁的王守仁参加浙江乡试。据说监考员夜半巡场时,突然撞见两个巨人,一个穿着红衣裳,一个穿着绿衣裳。两个巨人东西相对而立,大声说道:“三人好做事。”说罢便消失了。等到发榜时,王守仁与孙遂、胡世宁三人同时中举。其后宁王朱宸濠之乱,胡世宁发其奸,孙遂死其难,王守仁平其乱,巨人的话应验了。这件事虽是记载在《王阳明年谱》之中,但很可能是后人附会的“名人神化”的传说,后人就权当一个有趣的掌故吧。

    对着王守仁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孙燧大声说出了他此生最后的祝愿: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要报答这个勇敢无畏的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惊变

    孙燧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朝中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最终让朱宸濠的阴谋败露了。

    宁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为他已经买通了钱宁、杨廷和等朝中位高权重的人,自认为后台够硬,可他没有想到,他的这番动作却得罪了一个更为强势的人。

    这个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将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还参加了多次战斗,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红得发紫,这下子钱宁就不高兴了,因为他的特长只是拍马屁,而江彬则比他多了一门技术,不但能拍马屁,还能陪着皇帝打仗。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寻找对方的破绽。江彬先下手为强,决定在宁王的身上做文章。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经过路边社的报道,越传越广,很多对钱宁不满的人也准备借这个机会下一剂猛药。

    恰好此时,一贯善于随机应变的杨廷和也感觉到不对了。照这么个搞法,宁王那边要出大问题,到时自己也跑不掉。他决定解决这个难题。

    于是在众人合力之下,朱厚照决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宁王,让他老实一点儿。

    事实证明,杨廷和先生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代,只要把意思传达到就行了,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为解决这件事情,杨廷和费尽了心机,用尽了脑筋,四处周旋,本以为能天衣无缝地做到功德圆满,可惜,他还是疏忽了致命的一点: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质不过关啊。

    当皇帝使者前来的消息传到南昌的时候,朱宸濠正在举办他的生日宴会,听到这件事情,他十分吃惊,当即停止宴会,找来了刘养正商量对策。

    面对着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刘养正十分镇定,不慌不忙地对这件事情作出了客观科学的分析:朝廷中的关系都已经打通,而且一直无人通报此事,现在突然派出使者前来,一定是有了大的变故。必须立刻行动,否则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应该动手了!”

    刘养正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读书没心得,进士也考不中,却整天目空一切,杨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试成绩优秀,在官场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个辙,准备大事化小,却被这位仁兄插了一杠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这么看来,科举还真算是个好制度。

    朱宸濠紧张了,他相信了刘养正的说法,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资质也就能和刘养正这一类人混了。

    他决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解决孙燧这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选定了谋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这一天孙燧和巡抚衙门的官员将要到王府祝贺他的寿辰。而那时,将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

    孙燧带着他的巡抚班子来到了宁王府,然而一进府内,他就大吃一惊。

    因为在祝寿的会场,除了来宾外,竟然还有另一群不该出现的人——几百个身穿闪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孙燧打了个寒战,他意识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会的主角宁王出场了,他的脸上没有过生日的喜悦,却似乎有着无尽的悲痛。

    他哭丧着脸,向在座的人开始诉说他痛苦的原因:

    “告诉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错了儿子啊!”

    大家都傻了,这种八卦猛料您是怎么知道的?

    宁王兄看见大家都被镇住了,越发得意:

    “好在太后发现了,现在她已经下诏,让我起兵讨伐朱厚照,就是这么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着忽悠吧。

    孙燧最先反应了过来,事到如今,他也不讲什么礼数了,两步跑到宁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的诏书呢?!”

    朱宸濠把眼一横,风度也不要了:

    “你少废话!我现在要去南京,你识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孙燧终于发火了:

    “你嫌命长啊!还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梦!”

    孙巡抚的反应很快,说完后立刻朝门外奔去,可被侍卫拦了回来。

    朱宸濠被孙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间他已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走到孙燧面前,冷笑着表达了他的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对这一切,随同的官员们的反应却着实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许逵挺身而出,大骂朱宸濠外,其余的人都保持了惊人一致的态度——沉默。

    参考消息

    他是他妈生的吗?

    朱樘是一个标准的好男人,他虽贵为皇帝,一辈子却只有张皇后这么一个老婆。不过令他郁闷的是,结婚四年,张皇后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然而到了弘治四年九月,宫中却突然宣布张皇后的皇子降生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因为之前从没有人听说皇后怀孕过!于是就有了一种说法,怀疑朱厚照是张皇后从外面抱来的。很快,就有一个叫郑旺的人跳了出来,声称自己才是孩子的亲姥爷,并俨然以皇亲自居。虽然朝廷对此事做了严肃处理,但是流言却越传越广,这也难怪宁王造反时,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朱宸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发布了命令:

    “把他们两个带到城门外,斩首示众!”

    然后他轻蔑地看着那些剩下的官员,亲切地询问:

    “还有谁?”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威胁面前,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孙燧和许逵就这样被拉了出去,而孙燧实在是一条硬汉,即使被绳子捆住,依然骂不绝口,残忍的叛军打断了他的左手,也没有让他屈服。

    他们就此被带到了惠民门外,这里是行刑的地点。

    孙燧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平静地对许逵说道:

    “事已至此,真是连累你了。”

    许逵肃然回答:

    “为国尽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孙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对着几天前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说出了最后的话:

    “全靠你了。”

    杀掉了孙燧和许逵,朱宸濠开始处理善后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机占领了巡抚衙门,接管了南昌城内的所有防务,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后他充分发扬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抚衙门的官员处一一登记,搞民意调查,内容只有一项: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赏,回答否的人关进牢房。

    最后结果是四六开,大部分人拒绝跟着他干,当然了,并非因为他们有多么爱国,只是觉得跟着这位仁兄造反没什么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决了,刘养正找到朱宸濠,向他报告人员的招募情况。

    朱宸濠看完了人员名单,却皱起了眉头。

    刘养正刚准备请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朱宸濠挥手制止了他:

    “还缺了一个人。”

    “他应该还没走远,现在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后,格杀勿论!”

    孤军

    王守仁确实还没有走远,他跟两个随从刚刚沿水路走到了丰城,就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宁王叛乱了。

    随从们十分慌乱,王守仁却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临。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显得那么突然。

    孙燧,想必你已经以身殉国了吧?

    王守仁仰望着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同乡好友了。

    但还没等悲痛发泄完,他就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达了命令。

    随从以为他要去办事,便紧跟着他上了岸。

    可是他们跟着这位仁兄转了好几个弯子,也没见他去衙门,却又绕回了江边,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继续由水路前进。

    这是演的哪一出?

    “宁王是不会放过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过来了,陆路太危险,是不能走的,刚才我们上岸,不久后我们走陆路的消息就会传开,足以引开追兵,而我们的船是官船,目标太大,换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随从们呆若木鸡地看着平静的王守仁。

    真是个老狐狸啊!

    参考消息

    让你拒载!

    宁王发动叛乱时,王守仁正在北上的官船上。船行到丰城县时,他接到情报,说宁王已经派人沿江而上,要刺杀自己。事发突然,王守仁决定立即返回吉安调集兵马,再与叛军周旋。很快,船上的船夫们也知道了这一消息,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为了避祸,他们便以逆流无风为由,不肯开船,这可把王守仁急坏了。后来北风骤起,船夫仍然拒绝开船。眼看就要坏了大事,再次交涉无果后,王守仁忍无可忍,一道剑光闪过,割去领头船夫的一只耳朵。船夫们无可奈何,只好调转船头,朝吉安划去。

    玩了一招调虎离山计的王守仁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他面临的是真正的绝境。

    宁王叛乱了,孙燧等人应该已经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军之手,而且这位王爷想造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势力,许多地方随同反叛,情况已完全失去控制。

    虽然有巡抚头衔,旗牌在手,但就目前这个状况,坐着小船在江里面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外面治安又乱,一上岸没准儿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义”,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头衔。

    那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琼是老上级,应该会来的,不过等到地方上报兵部,兵部上报内阁,内阁上报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计等到出兵,宁王已经在南京登基了。

    内阁也不能指望,且不说那个和宁王有猫腻的人会如何反应,自己好歹也在机关混了这么多年了,按照他们那个效率,赶来时也就能帮自己收个尸。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算了吧。

    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

    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无所有。

    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点儿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头,直视着这一片阴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

    心学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没有兵,没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情就这样了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说?

    那孙燧呢,就这样白死了吗?

    王守仁并不喜欢朱厚照,也不喜欢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欢那个以此为名、造反作乱的宁王。

    他痛恨践踏人命的暴力,因为在他的哲学体系里,人性是最为根本的一切,是这个世界的本原,而这位打着正义旗号的宁王起兵谋反,牺牲无数人的生命,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不过是为了他的野心,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当权者的宁王,将是另一个当权者,唯一的牺牲品,只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当政,他们都将是永远的受害者。

    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去拿纸墨来。”王守仁大声说道。

    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没有睡觉,他伏在书案前,彻夜奋笔疾书,他要写尽他的悲痛和愤怒。

    第二天一早,随从们发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所有的纸上都只写下了四个醒目大字:

    誓死报国。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头,对他的随从们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时,你们就各自离去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是了。”

    随从们对视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临江府。”

    临江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离洪都仅有二百余里,时刻可能被宁王攻陷,是极为凶险的地方。

    “王大人,临江很危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们走吧,我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随从们不是白痴,他们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们发出了最后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们:

    “我一个人就够了。”

    预备

    船很快到了临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赶往临江知府衙门。

    虽然他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路上的景象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无数的百姓听说战乱即将开始,纷纷携家带口,准备逃离,痛哭声、哀号声交织一片,搞得混乱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顺手从逃难的人中拉出了一个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临江知府戴德孺正准备收拾包裹,他已经得知了宁王叛乱的消息,虽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却也舍不得死,合计之后,他还是决定先当一回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这一走,衙门里的人纷纷都准备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乱成一片。

    关键时刻,有人进来通报:赣南巡抚王守仁到了。

    从级别上说,王守仁是他的上司,放在平时,是要搞个仪式、摆个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这要人命的时候,他来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响亮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

    “都不要走了,留在这里随我平叛!”

    要说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种,听到这句话,他十分兴奋,当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愿意一同为朝廷效力,平定叛乱。”

    当然了,实际问题还是要问的。

    “不知道王大人带了多少人马?”

    然后他才得知,这位巡抚大人也是刚逃出来,无一兵一卒,是个彻底的光杆。

    可就是这位光杆巡抚,孤身一人竟然敢来平叛!

    大敌当前,戴德孺也顾不得什么官场礼仪了,他看着王守仁,略带讽刺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王大人,现在就我们这几个人,你凭什么认定能够平叛呢?”

    是的,没有朝廷的支持,对手又是藩王,你有什么理由如此自信,能够平定叛乱呢?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等待着这个十分关键的回答。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因为他们将根据这个回答,决定他们的去留。

    “因为我在这里。”

    王守仁环顾四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重复道:

    “因为我在这里!”

    孤军,也要奋战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因为他们从这个人自信的回答中感受到了某种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条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随即下令,召集所属的少量军队,准备在城内布防。

    “宁王敢来,就与他巷战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了他的勇气,又对在场的人发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准备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吗?现在又搞什么名堂?

    面对戴德孺那惊讶的脸孔,王守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们的兵力不够,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须马上撤离。”

    那么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们将拥有战胜叛军的实力。”

    当年司马迁在《史记》中曾经说过,“飞将军”李广的外形很像一个普通的农民,无独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呆子,活像个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却有着无尽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个很绝的人,他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见,作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却都被证实是正确的。

    他的这种可怕的智慧来源于他的哲学,因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来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同,他的哲学十分特别,就如同吃饭的筷子和挖地的锄头,随时都可以用,随时都有用处。

    他痛恨杀害孙燧、发动战争的宁王,却从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十分清楚凭借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战胜对手,眼下他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到来。

    有着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实际的平叛策略,这就是“知行合一”,这就是王守仁无往不胜的哲学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后的史可法似乎并不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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