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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拖善处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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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节    拖善处理(2)

    文祥接过上谕,认真看看,果然,本来应该是‘妥善处理’的,却为皇帝笔误,写成了‘拖善处理’。“唔,真的是呢?”他嘀咕着,同时心中一愣。

    所谓一字入公门,九牛曳不出。多年以降,不论内阁、军机处抑或是总署,公事往来,总要经由文字精通之人几次审核之后,方可发抄,就是为了怕文字中有任何以辞害意之处,为人所利用,而皇帝的上谕,固然是出自御笔,但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疏漏——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让李鸿章封驳而上,最起码,也要请皇上明确表示一番意见。

    李鸿章也探头过来看看,诚然如是。他的脑筋灵动,忽然说到,“或者,这并不是皇上一时笔误呢?”

    文祥张大了嘴巴,“啊,你是说?“他也是聪明人,脑筋一转,大约知道了皇帝的意图,“我明白了,既然皇上上谕写的清楚明白,我等自该‘拖’善办理了。”

    几个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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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到酉时,文祥携李鸿章、董恂,并总署中的翻译乘轿到了东交民巷第三排的俄国使馆,俄国方面早已经得到中方的通传,以驻华公使马林斯克为首,携参赞、武官、翻译在门口迎迓,中方落轿之后,一方脱帽鞠躬,一方作揖,“大使阁下(中国大人先生),您好(日安)。”

    马林斯克以为中国人此来,是按照事先已经通传过的,穆沙维耶夫等人来华之后的行程安排一事,再做一番敲定,并见一见穆沙维耶夫的。

    穆沙维耶夫是两天前到达的北京城——自从咸丰二年之后,京城之中开始有西洋外交使节往来闹市,百姓从一开始的惊奇和围观,转而变得不闻不问,甚至连一国谈判代表团到京,都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这让穆沙维耶夫很觉得有一点不是滋味——自从三十八岁履任总督,在俄罗斯国家的历史上,皇弟之外的外臣,还是第一份,志得意满之情,自然不用言说。

    就是在伊尔库茨克的总督驻地,穆沙维耶夫也从来都是享尽了煊赫威势,哪有到中国来这样,除了一个职责相关的中国衙门派出人来,到使馆问切几句,连同将中方行程安排的公文递交之后,就再也无人理会之景了?

    但不满归不满,身为一国的总督,穆沙维耶夫这一点容忍的度量还是有的,他只是觉得奇怪,当年格尔斯和普提雅廷回国之后说,他们两个人做为正副使节,到中国去,所受的待遇相当之高,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变成这样呢?

    啊!明白了,中国人定然是以为自己此来,是为尼布楚条约之中的未确定之事,和中国争夺归属权而来。想到这里,心中苦笑:若是中国人知道自己的真正目的,或者会忍不住在彼邦的首都,就对自己刀兵相见了吧?

    他笑了片刻,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是中国开始向东北移民的政策,这不会是在得知己方的计划之后,先一步进行移民关外,以为将来两国交恶的时候,预作准备的吧?

    但他的疑惑在马林斯克那里得到了解释,“移民关外之事,是在1858年就确定下来的。据说是因为中国皇帝不认为国家每年拿出大把的银子,供养那些和自己同样血统,同样民族的百姓,任由他们保持着这种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据鄙人在中国的首都所见,这件事被几乎所有人反对,只不过是因为皇帝的身边有几个很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并且在获得这些人的支持之下,才得以艰难实行的。”

    在北京呆了两天,穆沙维耶夫得到马林斯克的知会,中国负责与各国使官打交道的总署衙门掌班大臣,派人呈递公文,要在今天下午时分,拜访远道而来的俄国使节,表示问切之意之外,会和俄国使节,就对方提出的,两国多年以来一直争论不休的国境划分问题,展开初步的会商。

    用过下午茶,文祥几个人来到俄国使馆,和马林斯克在大厅中见过,由公使陪同,穆沙维耶夫出现在文祥、李鸿章等人的面前。他大约在五十岁上下,身材很壮硕,方面大耳,生得仪表堂堂,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身上涂抹过香水,离得还远,就能够闻见冲鼻的味道。穿一件很得体的西装,身后几个人,却都是一身戎装,簇拥着两个人,走到文祥近前。

    彼此由马林斯克介绍了一番,分宾主落座,有使馆的听用奉上茶水,“鄙人任职国内,足迹从不曾到这中国中原之地,这一次奉我国皇帝陛下的派遣,除却办理公务,务求促进两国友邦交好之外,更能领略中华大地繁荣景致,实在是不虚此行啊。”

    穆沙维耶夫语速相当快,声音很柔和,听在耳中,懂自然是不懂的,但却觉得很舒服。“阁下过誉了。”文祥微微倾着身子,听翻译说完,笑道,“总督大人远路而来,为贵我两国边境友好共商国是,让我天朝上下,有倒履之感啊。本官奉我国皇帝陛下差遣,向总督大人的远路而来,表示欢迎。”

    穆沙维耶夫听己方的翻译说完,心中疑惑,这个中国官员,怎么用‘总督大人’来称谓自己,而不是用使者?今天相见,虽然是非正式的场合,但两国交涉,言语之间总要处处小心,一个疏漏,给对方抓住把柄,就是不了之局。难道中国人不知道?

    多想无益,他眨眨眼,放弃了追问的念头,笑着点点头,“多谢贵国皇帝陛下的盛情。这一次本使到贵国来,我国皇帝陛下,命本使赍来一份亲笔书信。”说完向后一招手,有一个和他同样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从怀中拿出一封钤盖了火漆的信封,递了过去,“希望能够由本使,当面转呈大清国皇帝陛下。”

    “此事,”文祥倒是一愣,“不瞒总督先生,我大清皇帝陛下虽公务繁忙,但于西洋各国,包括俄罗斯国在内的往来使者,并公事往来,都希望拨冗相见,并转达我大清愿意与各国交好,共谋发展的煌煌圣意。只是为我皇帝陛下龙体康健计,亦为日后不至因此而开例计,经群臣如我等等合辞吁请,方始罢议——至于贵国皇帝的信件嘛,一概是由我大清总署衙门转呈的。”

    穆沙维耶夫含笑听完,丝毫不做勉强,将信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往前一推,“那,就请中国大人先生多多辛劳了。”他说,“这一次就两国国境边界确定一事,……”

    文祥抢先一步,打断了对方的说话,“此事不急!方才听总督大人说,于我中华文物,多有向往之心,也勾起老夫展望之情,不如由老夫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总督大人在我天朝京中,领略一番如画美景,总督大人以为如何?”

    “这,”穆沙维耶夫并未多想,本来这一次到中国的首度来,由对方的大员陪同游览中华文物,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恐老大人公务繁忙,贵体劳累。”

    “那,这样吧,若是老夫真觉得有些疲累的话,也不和阁下做客套,就改由旁人陪同——不过开始这几天,还是由老夫做一回东道——可不要看我老,论起身体,未必在阁下以下呢!”

    穆沙维耶夫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好,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和阁下客气了!日后我在使馆中,静候老大人光临!”

    第一次的会商,便如此结束了,文祥和穆沙维耶夫议定,明天晚上,在中国总署衙门,举行欢迎酒会,为俄国来使一行人,接风洗尘,然后不再多谈,各自乘轿归去。不提。

    第二天一早,军机处见面,文祥呈上已经翻译过的俄国皇帝呈递的国书,正面上写一句话,“大俄罗斯帝国皇帝陛下转递中国皇帝书。”

    皇帝把信接在手中,微微一愣。两国邦交,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看起来,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是想从这样的枝节处下手,探知自己的态度了。

    展开书信来看,内容大意是说,两国为尼布楚条约中未定之事,往来多有商榷,但终究并无确论。这样的结果,一来是于俄国东西伯利亚地区的行政划分、属权交接一事分外不便;二来,即便是两国早已经确定下来的地界,也因为地广人稀,莽林纵横,而致有两国百姓,穿梭其间,便是百姓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分属何邦。对于管理这一地区,分外不便。

    故而俄皇希望,能够借助这一次的两国谈判,将此事彻底的确实下来,也为日后两国睦邻友好,再不必为疆界划分不清不楚,导致民间、及朝廷层面的误解和‘有可能导致遗憾的事件发生’云云。

    虽然已经是经由总署衙门的通译官翻译过的文字,但这种国书类的文字,任何一句话都是有可能引起彼此之间态度改变的,故而在文字上,就不能追求辞藻的华丽和文字的修饰,一切以求实为上。

    皇帝沉默良久,把信交给身边站立的惊羽,向下一努嘴,示意她把信交给众人传阅,紧接着问文祥,“这封信,可是如实所述?”

    “是。”文祥是不必看的,趁着肃顺几个看信的功夫,碰头答说,“奴才想,所谓观其文,知其心。从俄罗斯沙皇的文字看来,俄人不服教化的狼子野心,便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点点头,“是啊。”他哼了几声,“如今俄罗斯人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敢以如此口气行文天朝,于朕躬无半点崇敬之意?以为朕是可欺之主吗?简直可笑!”

    君臣这样一番答话,是有来由的——。

    雍正五年,两个签署《恰克图条约》,条约中规定,俄国不得进入***,而中国做出的响应的回报是,第一,在恰克图通商;第二,允许俄国东正教教士在中国传教;第二,每三年时间,允许俄国派遣人数不超过贰佰人的商队,进入北京。

    到了雍正九年,又派理藩院尚书,恰克图条约的中方代表图里琛去到莫斯科,打算让俄国在中国征伐准格尔的时候保持中立。俄国人答应了,而且信守承诺,在这件事上和乾隆二十三年,平定准格尔联盟的时候,都没有插手(这是后话)。

    图里琛西域之行,写了一部书,名叫《异域录》,文中大意是说,罗刹国是一个极大,极富但也是极其野蛮的国家。他的足迹未到彼得堡,但他的这份报告,却使雍乾两朝的皇帝有了一个定见,即俄罗斯是一个野蛮的国家,天朝上国,不必把其放在心上。

    一直到嘉庆十年,中国一直把俄罗斯看做是野蛮、未开化的族群,这固然是因为彼此消息断绝导致,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中国生活的俄罗斯教士,都是一片潦倒颓唐的样子,留给中国人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

    因为如此,所以清朝偶尔和俄罗斯发生的外交接触,一贯持天朝大国,视之如藩属小邦。便是两国签署的条约公文,也更像是皇帝给下属的谕旨。试举一例。在恰克图条约的开头一句话就是,“大皇帝普爱众生……因尔萨那特衙门吁请,是以允行恰克图贸易……”

    全文都是这样的语气,而且,在公文中提及俄国皇帝(包括女皇)在内的时候,从来没有另起一行。在中国的公文中,这种情况谓之‘抬头’,以表示尊崇之意。

    还有就是对于俄罗斯国和俄罗斯人的称呼,官方文件,提及的时候,从来不会像对待英法诸国那样的加上一个‘口’字旁——这是有轻蔑含义的表征。

    最后一点,便是接待风格上的不同,比之对待英法诸国,规格要高很多——这一点和以上一点似乎是个悖论,实际上不是的。

    在清朝礼部的册籍中,明确规定了接待俄国使臣的严谨仪注,而且在《大清会典》中,给予俄国使节的待遇,也远高于其他国家;每隔四天,都要从御膳中赏赐他们四盘菜和十壶茶——以上种种,都在在表明,中国人实在是把俄罗斯当做自己的属国——便如同朝鲜、越南一般无二了!他固然不会心存这样的歧视,但做此官,行此礼,身为大清的皇帝,也不得不把一些话说到前面了。

    这片刻之间,军机处传阅过信件,又放回到皇帝的案头,“皇上。”许乃钊说,“臣以为,俄国皇帝如此言语不恭,已失却属国之份,我若就此不闻不问,只恐日后俄人以为我天朝含糊莫名,倒似乎是怕了尔等蕞尔小国,往来之间,多生事端。臣想请皇上的旨意,愿亲致俄国之都,宣示上谕,以儆效尤。”

    皇帝自然不会昧于外事到如斯地步,故意沉吟了一下,“这件事啊,日后在给俄人的公文中,逐次阐明也就是了。想来俄皇但有人心,亦当羞惭无地,自知己非,日后再不敢有此妄言之行。至于你说要亲自到俄国去的话,朕想,就不必了。毕竟两国之间路途遥远,所经又都是苦寒之地,嗯?”

    “皇上体恤臣下,臣更该豁力以报,为国出力,为君分劳,臣不怕辛苦!”

    “此事,再议吧。”皇帝摆摆手,打断了许乃钊的话,心中很觉得无可奈何,许乃钊真是读书读傻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宣示上谕’?除了给俄罗斯人当成笑话看,又有什么作用了?他怕老人再三吁请,一面说,一面给肃顺使了个眼色。

    后者自然明白,抢在许乃钊的前面碰头答说,“皇上,奴才等前数日经皇上提点教诲,方知俄罗斯人使团此番到京,想与我天朝商讨边境未定之事是假,探听我天朝虚实是真,甚或得陇望蜀,欲得我天朝内河航行之权。天语晓谕,开臣等茅塞。奴才这几天回府之后总是在想,倒不如将计就计,将两国边境之事,就此确定下来,一则可以解圣祖仁皇帝之后,多有纷争之忧;二来也可使之成法,开万世永固之边?”他碰了个头,又说道,“奴才一愚之得,请皇上谏纳。”

    皇帝倒真是没有想到,肃顺能够举一反三,穆沙维耶夫此来的隐藏目的自己虽然知道,但也正因为知道,故而把多数心思都放在了研讨对策上,反而将俄国使团此来,表面上做幌子的两国边境未宁之事,扔到脑后去了!“对,你这番话说的很是。文祥,你怎么看?”

    “奴才想,肃大人的话不愧为高明之见,只不过,俄使南来,所为者并不在此。奴才只怕,一经商谈,俄使有骑虎难下,恼羞成怒之意啊?”

    “笑话!俄国人自己提出来要重新勘定界址,如今反倒要出尔反尔了吗?此事不用考虑俄国人的意见,左右……”他想说左右也是谈不成的,但话到嘴边又突然改变,“左右道理占在我天朝这边,到时候,丢面子的是也俄国人。”

    “……还有,文祥,你下去之后,将此事知会英法两国公使,此事不但关系我大清利益,也关系到西方各国的利益——不过也不必弄得满城风雨的,知道吗?”

    “是,奴才明白了。奴才下去之后,当谨慎办理,请释圣宪。”

    用不到文祥特意召见几国公使,只要将英国股、美国股的办事大臣及总署章京叫来,耳语几句便了——总署衙门的编制是分股办事,各自有所掌管,原有四股,分别如下:俄国股;英国股(兼理对奥地利业务);法国股(兼理对荷兰、西班牙、巴西的交涉事物);美国股(这一股的业务最多,除美国之外,还有对秘鲁、意大利、瑞典、挪威、比利时、丹麦、葡萄牙的交涉事物);后又增设一股,便是海防股。这一股的事物最称特殊,不限任意一国,凡和海防、江防事宜有关的,包括购置军舰、聘请教习等,都归海防股主办。

    因为成立的时间还非常短,所以也暂时不必派专人,不过日常事物,是由李鸿章负责;其他有所需要的,由其他各股抽调人员协办。

    两国交往,虽各为其主,但也不乏如董恂那样,与外邦交好之辈,而各国驻华属员,不论是在中国有年的,还是初到贵地的,无不沉迷于中华大国的风情万种,繁华如梦,京中百姓一开始还有点搞不明白,以为彼邦只是匆匆过客,谁知道后来居然成了异乡之人,有那头脑灵活的,便把主意打到这些洋人的身上了。

    京中虽不禁妓,但也是只对百姓,官身之辈,却是不允许的。而到了咸丰年间,虽煌煌法典,悬为历禁,但实际上,已经处于民不举,官不究的状态。在京中内城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的所在,就是很有名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自然,环境也清幽得多,清吟小班的姑娘,也干净得多。

    五月的天气,白昼还很长,一乘绿呢子官轿停在杨梅竹斜街的宏兴店门口,汪康余和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低头出轿,举步跨入院落。

    这里是天庆班的香巢——这里是口袋底一带,名头最盛的一处销金窟,原因无他,天庆班之主是从天津而来的刘汤氏,也就是当年的田园之主!

    咸丰二年,皇帝东巡天津,在田园之中和如今已经纳入宫中的云嫔有过两夜情缘,后来姑娘怀了龙种,一路奔波到京(详见前文,不缀),之后刘汤氏在天津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转而北上京中,重作冯妇,上得肃顺的支应,下靠百姓口口相传,都想看看,能够有可以为皇上纳入深宫的姑娘的园子——这件事虽然隐秘,但却是瞒不过天下人的,只是事关至尊,口不能言罢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因为这样的缘故,刘汤氏在天庆班在北京的生意做得非常大,整间宏兴店都给她买下来,以为待客之用,班中的姑娘有二十五六个,连同龟奴、丫鬟、小厮、账房、管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不下百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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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康余是江苏人,字漫塘,是总署衙门肇建之时,从兵部主事一职转授总署章京的。多年以降,因为做事勤恳,屡有建树,被提为英国股帮办大臣,带三品顶戴。他也算少年名士,最好这等走马访花,探究里巷琐屑之微,不过今天来,却并不单单是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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