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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快刀强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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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刚过去,马家坡子镇来了一泼人口,有穿着得体的,也有不修边幅的,几个不曾走过远路的,自半路里便气喘吁吁,到得镇外,领头的甲士方一个“到了”出口,呼啦啦席地坐倒一大片。

    两个领头的甲士,那是轻兵营孙四海的亲随,看镇口无人把守,一个哼道:“这群惫懒厮,连个把门的莫非都不知派遣么,军头自此过时,也不整饬一番。”

    另一个笑道:“走这半日路,你这厮定心里不顺畅,处处找人家的别扭。却不忘了那卫央的厉害么?军头去前头时定路过这里,他也不见说甚么,你饶甚么舌?当心那人发作起来,教你吃一顿好打。”

    那个悻悻然,倒没再多说,转过头看看乌泱泱一片上百个人口,忍不住愁道:“这么多人,这镇子里驿舍能住几个?眼看着日头也到偏西时辰,咱们今晚怕是要在这守备营里过活一夜了。”

    同伴倒是个好脾性,劝道:“咱们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人,甚么苦吃不得?但凡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就是好的。三两年天气,你怎娇气到恁地地步?”

    那人伸指弹去绸衣上泥巴:“只怕玷污这一身穿着,上次回家眷营时方置办的,一年到头穿一遭恐怕便没了下一次,没地玷污了,岂不糟践!”

    又瞧瞧湿地里不顾干净的百人,这两个商议道:“这么多人进镇子,不惊动镇署舍不可能,倘若惊动,这人心一贯好瞧热闹,恐怕那位卫百将面子上不好看,咱们又要落不好,不如你去里头通报一声?”

    计较已定,不及两人分出一个进镇子去,里头钻出三个持枪的新卒,依着镇头大槐树站着喝道:“是谁?要进镇子么?”

    不出声还好,这一喝叱,那百人里顿时有人一声高呼,分明有老妪壮汉,也还有个少妇,纷纷儿弟他爹一顿乱叫,那两个老卒相顾而笑,想当初甫入轻兵营,他们的家眷来探看时,也是这样的乱糟糟局面。

    三个新卒有些发懵,好歹分辨出来人是家眷,扫眼一瞧,哪里还不知这些人来意?

    生死关上走一遭,亲人见面难免涕泪交零,但他们这三家亲眷相见,其余众人本这一路走地没了力气,心想但凡能坐下那便定不站起来,只见了这三家相见,忍不住思念都嘈杂起来。

    这些人来时,家眷营管教说过探看的规矩,到了轻兵营又被教了一番规矩,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虽心中急躁,谁也不敢冲过镇头那大槐树去。

    两个老卒笑道:“一场大雨倒添了件好事,今日恐怕不能教你们回家眷营去了,入夜问卫百将求个安排便在这里住下,明日只消赶天黑回去便是,有的是说话场合,不要乱了规矩,也教你等弟兄儿父在这里教人越发低看了。”

    左右劝住,那三个持枪的忙擦了嘴脸,过来请这两个老卒也进去。

    那两个笑道:“到了门口,哪有不进去的道理。只是咱们这些人,一般的百姓也瞧不起,上百人乱糟糟一拥而入,恐怕又教他们低看。你们使人去通报卫百将,待他来安排接见事宜,不可乱来。”

    那三个十分为难,道:“咱们百将去了原州说是有要事,恐怕要等天黑才能回来,这可为难了。”

    老卒们也没想到有这种情况,只好又问:“那么,你们百将走的时候吩咐教谁照看守备营?只需是个老成的谨慎人便好,也不必这等小事也麻烦卫百将。”

    新卒喜道:“那也好,咱们百将走的时候,教军吏窦老大与新来的周队正监营,劳烦稍候,咱们这就进去请示。”

    说罢分出一人飞奔而入,不多时,脚步绊着泥水噼里啪啦蹚出一个人影,脸上已教泥水污了,浑似个泥猴般,扑出来冲惊讶的两个老卒一龇牙,放眼在人群里先自找起来。

    这是个半大的孩子,腰里别着一把刀,找了半晌不见要找的人,想起如今的尊荣,连忙撩起袖口往脸上一顿乱抹,终于露出清秀的面庞,正是徐涣。

    至此,人群里方有颤栗盖不住清媚的女子之声,那是个面容灰败,雨水又糊涂了灰败颜色露出水嫩的一道一道亮白色肌肤的女子。这女子发簪斜了,却除却些许发丝沾在脸上,粘在脖颈上,猛然站起时,原本严整的秀发倏然挣脱发簪匹练似地直直坠下。

    “是二郎么?”顾不得遮掩痕迹,那女子挤开原本挤在一起的妇人女子往前挪了一步,踟蹰着又挪了一步,抬起手往前一探,又缩了回去。

    徐涣擦干净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却笑嘻嘻地吸溜着鼻子道:“阿姐,我是二郎啊,我很好哩,你怎地都不识得我了么?”

    两个老卒黯然一叹,转过脸往远处走了几十步,那脾性温和些的低声道:“真可怜了,这么小的年纪,恐怕这一见,往后是说不定的很了。”

    焦躁的那个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出味道地笑了笑,用脚拨弄着路上积水中的泥巴。

    那女子一手擦着徐涣脸蛋上一道一道的颜色,一只手捂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流泪,徐涣原本笑嘻嘻的,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停止了流泪,他想说点甚么,做点甚么,可惜的是,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做不出来。

    这一时,百多人竟都安静了下来,剩下两个持枪的新卒呆呆地张大了嘴,手指着对面吃吃艾艾说不出话来。

    老卒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登时一口冷气倒吸回去,也不知该说个什么字了。

    徐涣沉默半晌,蓦然脸色通红,生涩地用另一只还算干净的袖口在女子脸上轻轻擦了几下,一时露出一张娇娆无比的俏脸。眉间含春水,唇上点红菱,五官倘若任有一样生在别的女郎面上那便是媚惑人间的极致,这女子却尽都占了,画工细描般生在那一张脸上,竟不曾让人觉着突兀,反而似理所应当就应这样。

    只看这女子的面,彷佛一株孤松生在万丈悬崖顶上,鹰愁其高,猿叹其险,休说寻常人等,纵是个美貌的女郎在她面前,心下也只能生出怨愤的心。唯这一个女子活活地现在人前,红尘里的人方不自信人间竟有这样的倾国倾城般绝伦。

    只是这女子容貌生的美极,人间难寻第二个,身材却颇显臃肿,棱角分明的粗布衣衫,分不出是男装女装,将她罩地村野路边深井边上的木桶似的。整体看去,浑似个木柜子上挂着美人图,不由教人泄气。

    “好好个美人,将自己糟践到这地步算甚么?”焦躁的那老卒眼毒,一眼瞧出这女子衣衫里只怕衬了不少的零碎,惊艳半晌不解问同伴。

    同伴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呵呵一笑,摇摇头道:“你当家眷营里的都会老老实实么?若不如此,这样的美人那便又是妲己杨妃那般的祸水。”转瞬又微微以佩服的口吻道,“不过这女子虽是个天生的美人,沦落至此也还没有堕落姿态,倒不知是不是在待价而沽。”

    焦躁那老卒很是不忿,嗤笑道:“我看你这倒是多想了,这样的美人,怎会那样自甘堕落?便是妲己杨妃,那也是,唔,这个却不好说了。左右我倒宁信这是个真美人,若不然,这小子这样年轻,只要没有谋反,以这美人的容貌,哪里找不到个开脱的权贵?”

    旁人怎样议论纷纷,徐涣并不管他,将衣袖擦干净这阿姐的面貌,初见时的激动也都过去,于是退了半步打量着女子,不满地道:“阿姐,好好的人,你作弄成这样作甚?可是家里没钱使了么?待你走时,我这里有几贯你要拿着,买几件时鲜的衣物,可不能委屈了咱们自己。”

    不及女子说话,镇内有马蹄声飞奔而出,徐涣慌忙检查上下,一时没找到本别在腰里的刀,脸色都白了,到处寻找,终在泥淖里找到之后,飞快往镇内一瞧没看到人来,手忙脚乱将那刀擦干净提在手里,正经地回到槐树之下站直了不敢再乱动半分。

    两马一前一后一黑一青眨眼间到了大槐树下,众人目视抬头那个雄壮的虬髯大汉,心中莫不惴惴,都暗自心道:“逢着这样个凶神恶煞的上官,家里头人在这里能落甚么好下场?咱们可须好生赔话!”

    这里头也有家境殷实的,暗自摸着肩头上的褡裢,这是凑给身在轻兵营许来年便再也见不到的家里人使的,轻兵营老卒都称这一笔钱为上路的,不是给人花,那是给活死人使的。

    带路来的两个老卒甚有眼力,见来人便知谁是谁,待那两个甩鞍下马,迎着拱手叫道:“周队正,窦军吏,咱们奉命引新卒家眷来探看,人颇不少,恐怕贸然进镇难免有不好看的。听说甲屯的卫百将去了原州,这里是你两位监营,怎样安排还请示下。”

    众人恍然,原来不是那位百将,不过眼看这周队正的模样,又是个队正,知晓轻兵营规矩的心下都期盼:“可不能是这位周队正作上司,这人定不是个好说话的。”

    又瞧那窦军吏,这倒一派和蔼从容的样子,对比之下不由使人先觉着他要好一些。

    周快扫眼瞧过人群,目光终落在两个新卒的手上。那两人见了家眷十分欢喜,将大枪丢在了地上任由泥水浸泡,被周快这么一瞧,激灵灵地登时连着几个寒颤,慌忙扑过去捡起器械抱在怀里囫囵擦了,两股战战立在路边头也不敢抬。

    这便使众探看的越发笃定,这队正才不是个好招惹的。

    尤是那两个新卒家眷,心中越发比别人更为笃定。自家的人是个甚么德行,没有人能比自己更加熟知,那样的人都教这人拾掇地气也不敢吭头也不敢抬,他们都是轻兵营死士,可见这位周队正恐怕早先也不是个善茬。

    “窦军吏,将这两个记着,待百将回来之后,看该怎样责罚。”当着亲眷的面,周快好歹没有发作,瞧了一眼腿肚子颤栗未定的徐涣,目光扫过那绝美女子的时候不但没有惊艳的神色,反而厌恶地眼角一缩,爆出陡然的杀意。

    窦老大不必动笔,那两人便被他记在心里。周快既说要等卫央回来再作处置,那便甚么都能依他。纵然卫央并无教他监视这周快的意思,但窦老大觉着,他自己应该有这个觉悟,哪怕做错了,也不能不做。

    “看样子晚上是赶不回去了,这食宿怎样安排?”窦老大知道周快对这类的事情恐怕是没有丝毫主张的,但想起这人在卫央走后这一天里的折腾,他决定为难为难周快。

    周快果然束手无策,沉吟了一下反过来请教窦老大:“轻兵营并无军饷,甲屯又都是新卒,家眷远来探看,总也不能不行招待。窦军吏,你想倘若百将在时,他该怎样安排?”

    窦老大哪里能猜到卫央会怎么办,张口胡诌道:“咱们百将是个心善的人,借用镇民锅碗瓢盆都要给人家钱,这大老远这么多人来探望新卒,恐怕他在这里是要自取钱下来安排。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如今营里由周队正做主,这就看你的安排了。”

    周快黑幽幽的脸一热,伸手在甲胄内一掏没取出一个铜子,尴尬地迈过脸道:“这倒是了,我军舍里还有几贯大钱,回头你来拿去安排便是。”而后方正容问窦老大,“你在轻兵营也有半年多了,可知若是新卒放在外头守备,家眷来探看时候,守备营里能进得去么?”

    窦老大一呆,周快不问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能不能出入守备营那是军律的规定,也看守备百将的权责,如今卫央不在,他怎能知道该不该将这百人放入守备营里去?不放的话,周快那里几贯钱恐怕在镇里是不够这么多人住进驿舍的,他这个安排具体事宜的军吏怎么办?自己纵是想补贴些进去,那也无能为力,这半年多来,他老窦何时有过几个大钱傍身了?如若要放,触犯军规这周快恐怕有的是说辞推脱责任,身为军吏,他老窦的托辞在哪里?况且放亲眷进去,一旦一些个新卒,哪怕只有那么一两个,深夜时候千方百计带家人逃脱了轻兵营直奔党项甚或契丹而去,谁吃罪得起?

    “不如先将人带进去都在营地里等着,左右百将今日定会回来,待他回来之后再听处置,如何?”想半天窦老大只能提出这么个折中的安排。

    周快按着刀柄也直挠头,他本是头等骑军里的骁将,这样的境地,这样的琐碎何曾碰到过?窦老大这样提议,他也只好应允,再三道:“只好权且这样安排,窦军吏,回头你也不能忘了去驿舍里问好价钱,若不然,这百多人晚间怎么过夜?另外,亲人团聚,这是喜事,想必谁也不愿受扰,晚间怎样安排值守,你也想想咱们先拿个主张,不能干等着百将回来。”

    对这个考虑窦老大实实在在能听得进去,卫央身为百将,又能在孙四海那里讨来不小的面子随意出入轻兵营,更有内卫府那样的朋友,恐怕他是用不到家眷来探看的。至于别人的家眷来了该怎样安排,就算他能有一千个法子来安排,可身为卫央点起的军吏,如若不能将这样的份内的琐事都安排停当,以窦老大自问,恐怕他这个军吏是当不了多久了。

    想要将这些琐事办地使卫央满意,如今便离不开周快的支持,有周快托付以事情,办妥之后显出他窦老大的本事是小,教卫央待他这个军吏满意,不认为只是出于手头无人可用在在筷子里头拔旗杆才暂且委任的,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窦老大算是瞧出点味道来了,卫央上上下下这样跑动折腾,说不准甲屯调防马家坡子镇也是他的能耐,既如此,岂非不愿上了战场在这番大战里送命了?这人既有能耐办到这样的事情,难说渐渐脱离轻兵营至少远离战场便没了可能。只有紧跟着这个有本事的人,窦老大认为才能最大可能地也随着远离去送死。

    彼此各怀着心思,将一众探亲的都接进了营地里,周快亲持器械在军库之类要地左近巡逻,眼瞧着人家一个个便是明日上战场送死去,今日也有亲眷可来探看,想想自己,由不住怒火高涨,罢了意兴萧索,靠着军库的门有一丢没一丢打盹,恍如一头假寐的饿虎。

    不知不觉间,天空微微斜下的光熙已教军舍挡出了惨淡的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蹲守着军库的周快被窦老大与陌生人的脚步声惊醒。

    抬头一瞧,来人身穿皮甲,经由窦老大短暂介绍,知是本镇乡将赵某。

    “可是驿舍不肯帮忙么?”窦老大满面怒色,赵某也浑身在发抖,周快抱着刀站起来问,一边往自己军舍里走,他随身倒是带了几贯大钱,这里的驿舍只一处是官营,只要不劳烦那一处,别的能使钱的,那便只好使钱。

    “倒不是,南县来了一伙人,领头的连个县尉都不是,明火执仗要拿本镇的人。”赵某跟着周快走,一边飞快说道。

    “南县?”周快讶然,“这里并非南县地界,他来拿的甚么人?可有刺史府公文么?”

    窦老大哼道:“甚么公文,连个县尉都没有,一群捕快哪来的公文?咱们是轻兵营配军不假,可赵乡将身为本镇乡将,也教这些泼才一顿好生训斥。”

    周快立时警惕起来,他来甲屯时候孙四海便说过这个新卒屯的奇怪。卫央自是这奇怪之人里的第一个,这人想要千方百计躲开战事,而自己那窝心的遭遇又不能再使自己如往常一样畅快地上战场死且不惧,如今卫央率这甲屯想要远离这一次的九死一生,周快也想在这甲屯里守着庇佑躲开一些个人的背后冷箭,因此将这马家坡子镇周快也看地十分有重量。

    如今有不相干的县中捕快竟来这里拿人,就算是所拿之人犯了天大的干系,没有刺史府公文,守备营也不能任由恣意妄为。

    想起自己的往事,周快问窦老大与赵某:“以二位想来,此事当如何处置?”

    赵某喝道:“以某心思,乱棍打出去便是了。如今本镇为守备营守备,便堪作是镇署舍的上司,因此前来请示。”

    “这一伙人如今分出一拨就在营门外。”窦老大却提起另一件事情,抬头看着周快的黑脸平静地说道,“昨夜里周队正令咱们一伍弟兄值守镇头口子到晌午时候才换,那一伙杀才说这一伍弟兄里有与南县一桩官司甚多瓜葛的,要将这一伍弟兄全数带回去。”

    周快勃然大怒,拄着刀嘿然冷笑:“再是轻兵死士,咱们也还是大唐的锐士,上阵杀敌哪个也少不了。这样找上门来欺辱深重,以某往日时行事,先拿起来打杀他的威风,详问端地再看分辨,老窦,你是随百将有些时候的人,若百将在,如此该当如何?”

    窦老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拿起来先问个明白再说!”

    话一出口,窦老大立马后悔,这周快明情是在试他,他是卫央不在时唯一可作监营将的队正,主意只消他来拿便是,既主意已定,何必又问自己?

    周快粗犷的黑脸上闪过一点笑容,提刀在手令窦老大:“那好得很,老窦,你去点二十个信得过的弟兄,将这伙杀才先留下,待百将回来,倘若咱们有做错的,某自独来承担问责!”

    窦老大不受他的激,点头应下令,又问:“这伙泼才反抗起来,咱们能强留么?”

    周快环眼下肌肉一抽,森森的阔刀拔出半截,冷冷道:“有客上门,怎能不等主人归来便草草告辞?天不留客,咱们强留!他敢不留,这里是守备营,譬如军州一般,不在南县汛地,以窥探军备罪名一刀杀了,又能奈咱们何?!”

    赵某火上浇油般又怂恿了一句:“不错,这里并不属南县管辖,他敢趾高气扬私离汛地来抓人,咱们凭甚不能强留?事后上头要是问起,镇署舍与周队正一道受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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