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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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有点事,我不能来见你,抱歉。”

    肖重云反复思考这句话,试图找到它内在隐藏的含义。

    是自己没有完全拿到张文山的信任,张文山临时后悔了吗?是父亲在家里对于□□的调查,让他有所警惕,打算低调隐藏吗?到底是什么,让他放弃了自己抛出的诱惑,拒绝这个提议?

    收到短信的瞬间,肖重云仿佛跌入失望的深渊。就好像地狱里的阴灵抓住一根蛛丝,可是突然蛛丝断裂了。即使知道顺着这根丝线往上爬,必然有一天会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但是只要能永远离个这种冰凉阴冷的世界,就义无反顾。

    肖重云想了很久。

    或许是自己,肖重云想,这个砝码终究是太轻了。毕竟以张文山现在的身份与地位,一定不缺软香红玉,骨肉画皮。他不管要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问题,一时的冲动与迷惑迟早会清醒,冷静下来以后立刻发现自己做了一桩不合适的交易。

    肖重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从小他就很少给父亲打电话,所有通话几乎都只打给母亲,汇报学业,校园逸事,偶尔父亲知道,应当也是母亲谈话间透露出去的。肖重云拨号时,内心竟然升起一种希冀,觉得或许直接和父亲说,自己就不用往深渊里走了。通话的前半部分就是普通的学业汇报,电话那头的男人嗓音低沉,心情似乎还不错:“重云,这一点你和你母亲特别像。她当年也是这么万里挑一的天赋。”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更懂香水。”

    肖隶就笑了:“我当年不及你母亲十一,只是在她往前走时,甘心做个垫脚石。”

    这是氛围就很好了,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肖重云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向来体弱,最近有点风寒,要慢慢养养。”

    肖重云字斟句酌:“我听说母亲这几日一直卧床,连小花园都没去。”

    “确实只是风寒而已,不要担心。”

    肖重云沉默着。

    父亲的心情却一直很好:“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文山是你的哥哥,不要多想,专心学业。”

    文山是你的哥哥。

    我确实把他当做哥哥,可是这个人,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弟弟啊。

    “怎么了?”

    “没什么,”肖重云挂了电话,“父亲您忙。”

    毕竟他不能说,这个哥哥到底对自己有什么想法,而他又提出了怎样的条件。自幼时到肖家,肖隶对他就一直很好,甚至远远超过了,真正有肖家血脉的张文山。张文山读中学时,是自己步行上下学,说是温室里养不出娇花。后来被仇家针对,张文山上学路上让人绑走过一次,救回来以后,依然自己上下学,只是暗中让人跟着。肖重云却从幼儿园起,就一直有人接送。从小肖隶的管家张叔每天开车送肖重云进私立幼儿园,所有小朋友放学前二十分钟,亲自接他回去。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正在青春期的肖重云强烈抗议,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最开始他以为那是父亲的关爱,后来长大了一点,才知道这是一种软禁。父亲将母亲一起,软禁在深宅大院里,他就是一枚棋子。直到两个人关系缓和,他才得到自由活动的机会。所有肖重云对于父亲,一向是尊敬而疏远的。

    他天生有一种直觉,知道在生命权重的天平上,自己是什么分量,哥哥是什么分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肖隶对他,确实亲如儿子,甚至曾经百般讨好过,但是张文山身上才真正流着父亲的血。即使这次投毒事件,父亲心知肚明和哥哥脱不了干洗,最终也不会对他下狠手,查来查去不过找出一个回到热带雨林小村庄的替死鬼罢了。

    这是为什么,有时候肖重云会如在冰窖。父亲尚在人世时如此,如果有一日他不在了,那便是母亲与自己的末日。

    此时再向张文山发一条甜言蜜语的短信,或者打一个满是哀求的电话,已经无法挽回局势。张文山不信任他,忌惮微妙的局势,不肯再往他的圈套里走了。

    于是肖重云写了一封信。

    当时他坐在实验室,已经做好了他最后一个实验,调制了五年学业生涯中最后一张香水配方,并且就此写完自己毕业论文最后一个字。这段时间肖重云埋首实验室,一直在做的,就是毕业设计。这所学校是六年学制,原本离毕业设计还有整整一年,但是肖重云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款毕设香水有个带着东方意味的名字,叫做“来生”。

    这是他打算的,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样东西。

    肖重云最后检查了一遍毕业论文的数据与字词,填好收信地址,提前存在邮箱里,设定了一个相对很久远的发送时间。做完这一切以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白色信纸,拿了一支蓝黑墨水的钢笔,开始给张文山写信。

    “亲爱的哥哥,见信如晤。”

    写信的时候,已经一月深冬,按照旧历,二月立春,国内此时想必十分寒冷。法国读书的好处在于假期频繁,圣诞假之后不久,就是寒假。以往寒假时肖重云不常回长岛,就常常背着背包去短途旅行,看看他国风光,闻闻世界的味道,这点张文山是知道的。肖重云在信里写了法国的天气,一日三餐食宿状况,与朋友的交往应酬,心得感想,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婉转情愫,欲念爱恨,就仿佛一封平常的家信,只写写自己近日的状况。

    信写到一半,外面捡来的小学弟到实验室找他,越过肩膀往纸上看:“学长,你的字真好看,是和谁写信?”

    las叽叽歪歪地:“现在邮件多方便,为什么要写信?”

    “有些东西,是要有笔,有纸,有墨迹,才能够传达的。”

    “那学长你写的什么?”

    肖重云抬起头,正看见nicolas白围巾里露出的半张脸。这时的小学弟与当初那个谨小慎微,胆小内敛的孩子相比,已经变了许多,尤其是看着人的眼神,像是春花灿烂,分外暖人,肖重云不由得就被暖了一点,心中微微放松了片刻。

    他答道:“情书。”

    小学弟愣了一瞬,伸着脖子过来看:“肖学长你的字真好看,不然也给我写一封?”

    肖重云便不逗他了:“这是给我哥哥的家书。家书抵万金,每个字都要认真写。”

    “你不是与令兄关系不好吗?”

    “对。”

    小学弟还想问,肖重云就不答了,拧着学弟衣服把人送出去。他一直写到太阳落山,冰凉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工作台和雪白的纸张上,才收笔。短短两页纸,竟然写了一天。

    整封信不过日常琐事的家书,最后一段,却笔锋一转,说家里往北走,就是泰国,那里马上就是气候宜人的春天。他说自己在边境线上马来西亚一边,租了一座房子,打算寒假时偷偷回长岛,去那边小住几天,想想以后人生的路怎么走。

    他没有问张文山愿不愿意同行,也没有再提到之前的交易,只是在最后,问了一句:

    “芳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信写好时,肖重云躺在椅子上,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忽然他闻到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白玫瑰的气息,非常细腻,像是初融的春雪,一直安抚到人心底里去。其实在写信时,这种温柔寒冷的香气就一直包裹着他,只是肖重云注意力太过于集中,没有留心。

    他四下环顾,实验室里并没有别人,也没有香气的来源,愣了半响,才发现气息来源于自己衣领上。有人乘着他专心写字,把香水抹在了他衬衫的领口,随时时间推移,这种婷婷袅袅,冷淡幽香的气息,就把他包围了。

    来过实验室的人,只有一个。

    las适时给他打电话:“学长你闻到了?”

    肖重云皱眉头:“你负责帮我洗掉?”

    小学弟立刻受伤了:“这是我年度最优秀的作品,叫做‘救赎’。本来想找公司合作上市卖钱,说是名字太小众了卖不出去,让我换,我不换,就被拒绝了。学长你不觉得这个名字与这张配方特别搭吗?这么好的作品你怎么能说洗就洗了呢?”

    确实是一款优秀的香水,名字也确实不怎么有卖相,需要重新包装。肖重云一直很认可这位东方学弟的实力,以及他诚恳,刻苦,低调的为人,就认认真真地帮他提设计方案,甚至贡献出了自己的关系人脉,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小学弟当即就挂了电话。

    过了几天学弟真的上门,强行收走了他的衬衫和外套,说是已经深刻反省,要帮他送出去干洗。

    不开心的小学弟这样说道:“学长,你有过站在地狱里,上面突然投下一束光的经历吗?”

    肖重云知道,自己现在就是站在地狱里,但是他没有开口。

    “当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毫无用处,只能随波逐流地堕落和腐烂时,忽然有人对你说,其实你是天才。那个人你憧憬过,景仰过,就像阴沟里的小草看天上的太阳,但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与他相同的才华。就是那样的人拉了你一把,把你从阴冷堕落的地方拉到了阳光里,因此你为他调了这样一款香水——这样香水,你会因为一点钱,轻易改名字吗?”

    肖重云说,当然不。

    “这就是‘救赎’要表达的东西,”小学弟气鼓鼓地,“学长,你就是出十倍的价钱诱惑我,我也不会改名字的。”

    他又问:“肖学长,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其实那段时间肖重云经常笑,对谁都微笑,待人处事温和周到,他没有想到会有人看出端倪。抬起头,就对上一双乌黑认真的眼睛。

    “你最近一直在笑,”nicolas道,“笑得我心里发慌。感觉你想把这辈子的笑容一次性用完,笑完以后就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这句话像一把小小的锤子,在肖重云心脏是敲击了一下。他摸了摸学弟的头,将这件事带过去了。

    信贴的邮票,不知道寄到要多久,似乎石沉大海。肖重云算了时间,可是按照他算的时间,并没有等来张文山的回音。于是他只好自己收拾好行李,按照预定计划回吉隆坡,然后去了一个叫做“纳吉”的贸易城市。之前肖重云通过网络在这里租了一处独栋小洋房,楼下是客厅,楼上两间卧室。他把地址附在之前那封信里,寄给张文山了。

    刚住下来时,就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张文山独自回南洋了。

    肖重云心中一阵猛跳,想给张文山打电话,又拿不准时机。正在犹豫当中,突然听到敲门声。

    他站在二楼窗户前,往下看,正好看见张文山站在小楼一楼的门口,行李箱放在脚边,敲门。张文山穿着一件黑色薄风衣,一只手臂好像受伤了,绑了白色绷带,人却站得笔直肃杀,像是准时赴约的魔鬼。

    他竟然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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