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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明皇帝二年(公元558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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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轻轻走进起居殿,恭敬说:“太后,皇后那边有人来报,说皇后病重了。”

    我从眼前的书卷中抬起头,看着站在大殿台阶下的年轻侍女,说:“皇后?胡摩不是已经出家了吗?”

    那侍女一愣,随即低下头,小声说:“如今的皇后是孤独氏了……”

    啊,颠三倒四,我竟糊涂了。

    去岁八月,觉儿死了,皇后元氏出家,从此离开宫禁,不问世事。

    如今的皇帝已经是毓儿了。

    我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望向窗外,正是彤云密布,大雪纷飞。

    这是哪一年了?

    “太后。”

    不知愣了多久,侍女的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太后,来人报说御医诊断皇后就在这两天了。太后是不是要去看看?”

    装饰华丽的车辇缓缓走在从云阳宫到长安宫城的路上。我坐在车里,脑中混乱一片,一丝一缕,近年的往事慢慢清晰。

    宇文泰一手缔造的旧时代一去不返,昔年威震四海的八柱国也依次凋零。宇文护却权势渐隆,如日中天。去年春天,觉儿和宇文护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宇文护将觉儿身边的羽翼一一剪除之后,派贺兰祥逼迫觉儿退位,废为略阳公,并将他驱逐往封地幽禁。不久,略阳传来觉儿病逝的噩耗。

    语焉不详,不清不楚,总之就是薨了。

    史元华的预言成为了血淋淋的现实。觉儿死时刚满十六岁。

    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死后葬于封地,我亦从未去过他的陵墓。

    随即宇文护扶毓儿登基,金罗成为了皇后。

    四个月前金罗诞下了嫡长子,然而那幼子未满一月就夭折,金罗受到打击,一病不起。

    没想到拖到现在病未痊愈,却到了弥留。

    这天下已经变了。宇文泰和如愿生死厮杀拼尽全力的天下已经充斥着阴谋和欲望。每天都有悲伤的事情发生,而云阳宫里,那聆音苑外的铜锁已经生锈了。

    金罗的床榻周围围满了御医和侍从,见我进来,纷纷跪地行礼。

    坐在床榻边的毓儿也起身行礼:“母亲。”

    金罗躺在床上,眼眶和脸颊深陷,紧闭着眼。长发散落在枕上,干枯杂乱。

    行将就木,已无生气。

    “金罗。”我坐在床边,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她的手是滚烫的,干枯的,触之心酸。

    她轻轻睁开眼,看到我,默默看着,忽然涌出泪水。

    她的嘴唇动了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伸手轻轻整理着她散落在枕边的头发。心里又怜又痛。这满是阴谋和争斗的宫廷里,本来该是我们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然而自从如愿去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此刻相见,竟已是她弥留之际。

    她伸手拉住我的手,看向毓儿:“至尊,妾想同太后单独说几句话。”

    毓儿点点头,示意屋里的人都离开,随后自己也离去了。

    “金罗。你会好起来的。”我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丧子的痛苦折磨着她,嗜心灼肺,无可缓解。

    “家家……”她轻轻唤我。

    我心中一疼。她已许多年没有唤过我家家。

    晶莹的泪流下来,没入她的鬓间。她干枯的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金罗,你可有什么话同我说?”我轻轻问她。

    她看我半晌,问:“你告诉我,你可有思念过阿父?”

    “我已忘了他。”

    我已忘了他。我已忘了定州城外的河滩,忘了洛阳纷飞的白雪,忘了弘农的大雨,也忘了永宁寺的残垣断壁。

    我已将关于他的一切都遗忘了。

    时间消磨了一切。权力,名位,爱恨,生死。消磨殆尽。

    只剩一颗空无一物的心,无边无涯。

    她听了,竟轻轻一笑,说:“阿父在饮下鸩酒之前,有一句话留给你。我因恨你,并未转告。”

    “不必告诉我了。”我看着她。

    泪水突然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她的脸庞。她哽咽着,又问:“我就要死了,可是有一件事,多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你问吧。”

    她顿了一下,说:“我不是你的孩子对吗?我的亲生母亲是你杀的,是不是?”

    我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满满的全是绝望。我平静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是我的孩子。”

    金罗听了,沉沉叹了口气,又似不甘心,追问:“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不是真的。”

    她眉头展开,舒心地一笑:“太好了。”

    屋外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地上铺着厚厚的银色毯子,印上足迹,又很快填平。簌簌的下雪声仿若音韵。

    多年未仔细倾听了。

    金罗溘然长逝于这一年漫天飞扬的大雪中。直到死,她都以为她是我和如愿的孩子,并且幸福地死在这个谎言里。

    这个改变了我和如愿的一生的孩子,在这个大雪天里魂归迷蒙的天涯海角。

    站在宫殿走廊的尽处,整个宫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层层排排的宫室相连,银装素裹,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静默不言。

    一场雪,在洛阳。一场雪,在云阳。

    这又是一场雪了。

    “太后。”身后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转过头。

    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梳着惊鹄髻,身穿天青色袄襦,白色的帔子,装扮朴素,双眼微红。

    她容貌秀美,眉眼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

    “你是……”

    “独孤伽罗。”她说,“先父是独孤信。”

    啊。

    难怪觉得眼熟。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

    我已快要忘记他的模样。

    他死后,妻儿俱流放蜀地。这孩子还能出现在这里,应是当时已经出嫁。

    “你长姊走的时候没有痛苦。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她低头嗯了一声,有些哀伤地说:“长姊是先父最爱的女儿,同至尊又一向伉俪情深。只可惜福薄,天不假年……”

    “可有你母亲和兄长们的消息?”

    她听了,噗通一声跪下,说:“求太后庇护!”

    独孤氏显赫一时,却一夜倾覆。妻妾和诸子俱被流放蜀地,男子充军,女眷为奴。毓儿为了金罗,曾想****将他们召回长安,却被宇文护所阻。此后他们在蜀地更是被人欺凌,无处申诉。

    我听了,心里暗暗想,如愿在时虽然势大,但诸子却没有特别出色的。何以他死后宇文护还恨不得赶尽杀绝?

    “你夫君是谁?”

    她说:“司空杨忠长子杨坚。”

    难怪了。

    昔年杨忠同如愿交好,听说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雄才。只怕宇文护是担心独孤氏会和杨氏联合。

    当日我曾同觉儿说,如果有无法解决的困难,就去找独孤信。我从来都是那么坚信他会保护我的孩子。

    若他有知,也许亦希望我能够保护他的孩子们。

    “如今杨氏的日子不好过吧?”

    时有耳闻,宇文护对如愿的旧部颇多忌惮,多方打压。也因此杨氏一族自从如愿死后一直如履薄冰,日子并不好过。

    “再艰难也得撑下去。我们独孤氏已经败落,若杨氏也败落了,先父哪里还有昭雪的一天?好在夫君是个有志气的男儿,懂得韬光养晦。如今宇文护势大,可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乃是世间常理,他也必有倾覆的一天。——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微微侧目看着她。年轻的女孩,眼中有温和又坚定的光芒。盛不凌人,衰不卑微。实在难得。——

    这是几分他的风骨。

    “伽罗,你看这宫城。”我指着外面笼罩在漫天飞雪中的宫殿,“他们都为了住进这个地方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丢弃身家性命。可是住了进来又如何呢?”

    伽罗走到我身边,亦举目远望。茫茫白雪中,哪有红墙碧瓦,金碧辉煌。

    “宇文泰从前有句话说得对,站在顶端,除了无边的孤单,什么都没有。”

    她目望远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说,先父是因为太后才被太祖皇帝记恨,留下一道密诏,赶尽杀绝。”

    我望着外面的宫城,没有回答。她亦没有追问。

    半晌,我说:“伽罗,你去过洛阳吗?”

    还未待她回答,我又说:“人说洛阳花似锦,铜驼陌上集少年。”

    她问:“太后喜欢洛阳?”

    我又一笑:“很多年前,我曾客居洛阳。只记得那年,也如这般大雪纷飞。我见庭院里的烛火暗了,怕照不见路,就去剪那些烛芯……”

    天地间迷蒙的大雪中,那副画卷缓缓展开。那个梳着双丫髻细剪烛芯的少女是那样娇俏可人。烛光映照她的脸,红红一片。映在眼中,晶亮亮的都是欢喜和期待。

    伽罗侧过脸来看我:“那是哪一年?是前朝孝武帝还在洛阳的时候?”

    “孝武帝?”我努力地回想,“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那时候在位的还是孝庄帝,朝中的权臣还是尔朱荣。”

    “啊!”伽罗有些惊异,“那是三十年前了。”

    我心中一疼,几乎潸然。

    已经三十年过去了。

    从尔朱荣,到高欢,到宇文泰,又到如今的宇文护。都是皇室式微,权臣当道。住在这旷大深邃的宫殿里,有什么意思?

    那如花美眷,已如夕阳西下水东流,再难寻见。

    那踏雪而来的青年——

    我已忘了。

    毫无防备地,伽罗问:“您喜欢洛阳是因为先父吗?”

    ——

    我看着她,这俊俏风流的脸庞,依稀的眉眼中,有他的影子。我突然间感到巨大的伤痛和感动。在这依稀的眉目中,我找回了自己失去的岁月!

    “大概在洛阳的那几年,是我人生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伽罗依旧看着外面飘飞的雪,默默无语。

    “叔母。”

    我回过头,见到宇文护站在身后。

    见到我和伽罗站在一起,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伽罗见了他,神情不卑不亢,对我行了个礼:“伽罗告退。”又对他行了个礼,翩然离去。

    我说:“你来晚了。金罗已经不在了。”

    宇文护面无表情,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外面无边的白雪,说:“长安已经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已经快要半百,须发皆隐现花色。这些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

    “萨保,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敢面对自己的心?”若当年承担下和金罗的一切,今日金罗必不会早早离世。

    他低下眼来看我,目光冷峻,不见一丝情绪,半晌,轻轻启齿反问:“你敢?”

    我垂下眼睛一苦笑。是啊,面对自己的心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自己亦做不到,又何必要求他人。

    我抬手拢了拢斗篷,转身正要离去——

    “是的,我爱她!直到今天都还深爱着她!”

    我的心一震,缓缓回过头去。

    他的老谋深算的眼中闪出妒恨的光:“这些年我日日不得安寝!我几乎发狂,而这狂乱我却无处可说!”

    “是你背叛了她。”

    “没错!”他双臂一震,“我只能背叛她!我在叔父和独孤信的阴影下诚惶诚恐,连她对我的感情于我而言都是巨大的逼迫!那时的我只能放弃她!”

    我看着他,心中陡生怜悯。在权力和爱情中,他选择了权力。他亦选择了作为人上之人,高高站在孤单的顶峰。男人都会如此选择。他们管这叫做志气。

    不知为何,我眼中发热。

    “赦免她的兄弟们,放他们回长安吧。”我轻轻说。

    “不!我恨独孤信,我要他的子孙代代为奴!”他被仇恨炙烤着,煎熬着。金罗在世时,尚是遥遥彼岸一朵鲜妍盛开的花,可她死了,一切隐秘的牵挂都成了熊熊燃烧的怨怒。

    “他们都是金罗的至亲——这该算是你对她的一点补偿吧。你又何尝知道,她因为爱你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宇文护呆立着,眼中的火熄灭了。

    我转身离去。

    纷飞的大雪,偌大的宫城仿佛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得如尘埃乱舞的洪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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