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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四十五. “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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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家的悲号声从镇南传到镇北,几乎震撼整个花妖镇,赶上夏日,各家各户老远听到悲号声。因为是办丧事,为忙事人进出方便,花家那道大铁门大开着,小洋楼和院落的一切曝光在人们眼皮子底下。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有的趿拉着鞋子、有的光着膀子、有的只穿个背心,里面的大ru房也在跟着主人跑,拱得背心直颤动。一会儿工夫,花家被围观群众包围,花家院落被围得密不透风。花二头裹白布跪在媳妇月凤的棺材旁捶胸顿足地哭号着,边哭号边像个老太婆一样数落着,说月凤坑死他了,说月凤为啥不带走他?说月凤本来可以顺产,为啥去拦截疯癫的花大?为啥不等他回来?花二边哭边数落边拍腿,其哭声撼鬼泣神。人群里几个女子被感染,她们由起初的好奇变成和花二一样痛哭流涕。

    花铁匠蹲在一旁吧嗒旱烟,不瞅不看儿子,脸上也全无表情,只是偶尔几条皱纹在脸上疯狂地颤抖几下,表示他还有神经存在;人称花痴的花大,这时候戴顶破草帽、光着脚丫子、赤着上身出现在人们面前,下身的裤衩子散着一股难闻气味。花家疯子亮相,有人嬉皮笑脸凑上前,忘记花二这个武松存在,上前去扒花大的裤衩子,边扒边说对不上牙齿的话,说花痴你那鸟东西没被摸肿吧?咋这么臭啊?裤衩子被扒下一半,花大自己脱下,露出黑不溜秋的鸟东西,鸟东西沾满污垢,看上去像中了炮弹。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羞得直往人背后钻。花大的鸟东西向人群一一敬个巡视礼,然后撅起鸟东西抛出一杆黄醋,女人尖叫着躲闪着,男人沙着嗓子哄笑着。乞丐花六抓住花大的鸟东西就是一阵摆弄,花二看到这一幕,没费半句话,一拳砸在花六脑门儿上,花六身子一晃悠人立马倒下去,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活该,有人喊出人命了。花二异常冷静地说:

    “他死不了,我只用三分之一力气,你们谁把他弄走吧,要是再在这里瞎起哄,小心我一拳一个撂倒你们这些没事干的家伙。”

    花二人高马大,那一拳让所有在场镇民望而生畏,有人议论说花二是铁匠出身,十几岁混迹铁匠铺,练就一身蛮力气,又是血气方刚年纪,要谁命轻而易举;有人悄悄抬走昏迷过去的花六。围观群众似乎没过瘾,又似乎挪不动腿。总之,他们好似没吃饱饭的饿汉,对花家丧事贪婪又留恋。

    花二二十三岁娶媳妇,一连气儿娶三房媳妇,又一连气儿死三房媳妇,都是小产而死。花二头个媳妇娶进家门时,花大在京都大学就读法律系,要是不发生后来的事,花大现在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司法人员。花二第一任媳妇是镇子里陈马列的女儿,陈马列本名叫陈风,是某个建筑部门木材车间的工人,因为平常喜好和人家理论,动不动搬出马列主义、***思想,所以人们给他送了个“陈马列”的绰号。女儿死的当日,他还用毛主席的话劝解了女婿,把毛主席的话篡改成以下的样子,他说,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有的,关键是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还是死得其所,我女儿为生产而死就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所以女婿儿啊,你不要过分悲伤,万事想得开阳光灿烂,想不开地狱无门。

    按理说,亲生女儿突然暴亡,身为父亲得号啕着揪住花二的衣领问个究竟才对,没想到陈马列不但没急眼,还用毛主席的话安慰了花二,这使得花二很过意不去,逢年过节拎了好吃好喝去看望陈马列,赶上时间充裕还会和陈马列喝上几盅,直到娶第二房媳妇,有了新丈人,花二才逐步减少去看陈马列。陈马列的女儿是难产而死,那个时候花妖镇还没有像样的医院,大多是赤脚医生,就连花县医院也只是些卫校毕业的半瓶醋医生。家家户户生孩子,要么由家人接生,要么由接生婆接生。花二家没女人,只好请来接生婆。花二娘当年是生花二死的,花二是由三娘带大的,三娘在他七岁那年暴病身亡。花二媳妇生产时如同杀猪般号叫,号叫一声,底下冒出一摊血水,要多恐怖有多恐怖,熬到最后媳妇一声惨叫咽了气。

    花铁匠舍不得花钱,给花二说了个嫁不出去的小个子媳妇,花二和她没感情,在父亲逼迫下勉强接纳了她。陈马列的女儿个头小得可怜,差点迈进侏儒队伍,花二得费很多工夫才能完成一场**。

    花二本想反抗父亲,自己选择对象,来场自由恋爱,考虑到父亲那种倔犟脾气,他只好听天由命。一天,父亲兴冲冲迈进家门,身后跟着一个蓬头垢面女子,女子个头适中,头发上沾满树叶子,还有几只大个虱子活蹦乱跳地在头发上穿梭,似乎在寻找固定安家场所,又似乎厚厚的头发里缺氧,它们爬进爬出好一阵忙活。女子衣衫褴褛得不成样子,裤腿全都破成条,衣服零零碎碎张着口,好似当年赴刑场就义的**者。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身体散发难闻的臭水沟味道。女子进了门,花铁匠脸上的皱纹开始急速闪动,花铁匠有个毛病,无论喜事还是悲事,脸上的皱纹都会急速闪动。花铁匠嗡着嗓音对花二下了第一道命令:

    “去,烧几锅水,把那个大木头盆刷干净,给你媳妇洗个澡。”

    花二犹疑间,花铁匠木了脸。花二知道父亲要发脾气,尽管满怀不愿,还是按父亲的旨意烧了水、刷了好久没用的木头盆。木头盆之前只有自己用过,父亲成年累月不洗澡,自然用不上。镇子里有了澡堂子,花二不再在家里泡澡,可是得背着父亲。父亲花钱方面谨小慎微,能不花的钱就不花,目的在于供大儿子念完大学。花家祖辈没出过秀才,都是些扛大活、做手艺的。背着父亲花钱很不容易,得一分一毫地积攒。改革春风刮到镇子里那会儿,镇子里多了不少店铺,还有杂耍班子出现。花二趁休息时间跑出铁匠铺临时找活干,扛麻袋、去店铺帮零工,和杂耍班子一起出场,把砖头往脑袋上拍。一次脑袋被砖头拍出血,换来五十块钱,回到铁匠铺撒谎说被一辆大卡车撞到。

    水烧开了,花二认真调匀水温,不冷不热时,他向花铁匠开了口,让花铁匠通话给要饭女子。花铁匠紧密吧嗒几下嘴巴,旱烟冒出呛嗓子的辣味,随后瓮声瓮气说:

    “你小子是过来人,这点事还让老子费心?帮她洗澡吧,他今晚就是你媳妇了,怕个球。”

    听了这话,花二心里老大不满,心想,都啥时代了,还包办婚姻?别说大城市,就是在镇子里一对对男女青年,哪个不是自由恋爱?老顽固,非把儿子折磨死吗?内心隐藏这些话,面子上还是一副恭维状,花二就是不敢惹怒花铁匠。从小到大,花二怕足花铁匠,花铁匠揍起人来,能把人打个半死,一只胳膊能担起二百斤重的铁器,也是高头大马,身子骨结实如牛。因此花大、花二全都畏惧这个经常板着面孔的爹,也因此花大拼命考上一所大学,目的在于远离凶神恶煞的花铁匠。

    要饭女子躲在一旁正大口往肚子里塞杂面馒头,噎得直打嗝儿、瞪眼,还是不住地往嘴里塞,看上去好像有些日子没吃东西。花二走近她,她紧紧捂着前胸,唯恐花二看到什么。花二见她这样,双眼半瞥向花铁匠,半留神她,有些不知所措。花铁匠火刺了,一尺长的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下,起身、瞪眼来到女子身旁,虎着脸朝女子说了难听话:

    “咋了,吃饱了肚子,想翻脸不认人哪?一个穷要饭花子能有人看上,那是你的造化,愣在那做啥,还不快洗净自己,晚上你就是我儿子媳妇,穷摆设啥劲儿。”

    花铁匠唾沫星子直冒地说完这样的话,视线挪向花二,指着花二的鼻子,骂花二是头不争气的骡子,还骂花二没囊气,一个要饭女子都制伏不了,还想当爷们?花二听到这儿,知道自己离挨打只有一寸远,管不了那许多,先救自己要紧。花二闭了眼睛上前拖拽女子,女子执拗着不肯就犯,花二来股花铁匠的脾气,一个抡子把女子拖拽到木盆前,女子的破衣服转瞬裂开大口子,一对黑糊糊的ru房呈现在花二面前,花二愣了下,这才想起该说什么。这时花铁匠倒背着手走出家门。花二缓和了语气,但声音听着还是硬硬的,像根木头棒子。花二说,你快点脱衣服吧,晚了我要挨揍,你也会给轰出去继续挨饿、要饭。我也不想讨个要饭婆,可我爹把你带回来,我得听我爹的。你那身子不用人帮忙咋能搓洗干净?你这样脏,人家澡堂子不会接待你,趁早进木盆吧。

    听了“继续挨饿”这样的话,女子果然乖顺地进了木盆。

    花二一点点、一片片、一层层搓洗着女子的身体,木盆里的水很快黑了,上面漂浮一些黑色泥垢,长长的,跟黑蛆一样。换了几次水木盆才清亮,女子身上的泥垢被全部洗掉,露出洁白本色,肌肤也滑腻得让花二想撒尿。女子瘦骨嶙峋,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那是骨感美。

    花二拿来自己的衣服给女子穿上,之前,陈马列女儿的剩衣服倒是有几件放在箱子里,可是眼前的女子根本穿不上,女子的个头足有一米六几。花二的衣服在女子身上来回逛悠着,好似飞舞的风筝。花二一直用“喂”称呼女子,女子告诉花二自己的来龙去脉,说她叫小芬,老家在山东,发了一场大水,家里的田地、房子都被淹了,父母、兄弟姐妹丧生在一片汪洋里,自己是因为在山上才幸免于难,后来水退了,就沿路乞讨来到他乡异地,没想到来到花妖镇的头一天就遇到好人。她把“好人”两个字说得很重,这令花二很不是滋味,他目前为止还不清楚自己和父亲的行为是否匹配“好人”这样的称谓,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花二一亏心就冒汗。

    小芬的身体不再像乞丐,头发依然像乞丐。头发长又乱,不好理顺,有些头发丝相互绞缠住,怎么也分不开,花二只好找来一把大剪刀,在小芬眼前晃了晃,意思是要剪掉小芬的长头发。小芬眼内露出恐惧,身体还向后趔了下,惊恐地望向花二,那情形好似花二要用剪刀杀了她,而不是为她理发。一个虱子扑棱落在花二的手背上,小芬蜡黄的脸立刻升腾红晕。花二借题发挥说,你头发上的虱子很难全部消灭掉,即使头发没绞缠,为清除虱子,也得剪掉头发。虱子像定时炸弹粉碎小芬的固执,一个大姑娘家虱子落在男人手上是件不光彩的事,何况眼前的男人身体结实、面庞英气,要是真成了自己的丈夫,自己也不亏。脑袋里有了这样想法,小芬痛快地靠近花二,头偏向一侧,腼腆地说出“剪吧”,花二大张开剪子,拢起小芬的一绺头发咔嚓就是一剪子,之后是接续拢起小芬的一绺绺头发。几下咔嚓后,小芬的落肩长发变成齐耳短发,人也比先前精神许多。

    小芬自己洗了头,几乎把头发上的大半虱子洗进水里,一共换了七次水,还有虱子漂浮在脸盆里,小芬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准备向花二解释虱子是在什么情况下生的,可是花二转眼不知去向。小芬洗完头,对着一面乌涂涂的镜子照了照,发现一侧头发长一侧头发短,形成不等式。小芬不知道什么叫不等式,但她在一张电影画报上见过这样的发型,很漂亮,也很时髦。小芬心里一阵美气,感到花二很了不起。

    花二在小芬心目中有了美好印象,小芬观察起花二的家。花二的家是砖瓦房,共三间,一个宽大走廊,相当于楼房的三室一厅。房子已经有年头,墙上有几处裂痕,屋里的摆设不多,东屋除了连墙的大炕,对面还有一排老式柜子,柜子上面放着一只花胆瓶,看胆瓶的颜色就知道有年头,胆瓶里插了把鸡毛掸子。柜子上除了胆瓶,还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再就是像很早以前有些人家那样在柜子上放了瓶瓶罐罐当摆设;西屋也有一面炕,炕是半截的,炕墙下有个一尺高的拱型小门,是热炕用的炉灶。炕对面只有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方有个镜框,镜框里镶着花大、花二兄弟俩搭肩勾背的照片,照片是彩照,是在京都大学门前照的。顺次望去,墙上有一排镜框,里面镶着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祖先的照片,照片已泛黄,显然是岁月的痕迹。走廊里除了依次摆放几只装粮食的麻袋,还有烧柴、水缸和一面长架子,架子上摆放了锅碗瓢盆。总之花家不像是镇上的人,倒像是穷乡僻壤里的农民。

    看过花家概况,小芬很踏实,心想,这样简单的人家坏不到哪儿去,安住下来不会有什么大*折。当天,小芬行使了女主人的职责,做好一锅香喷喷的米饭、炖了半锅倭瓜豆角,洗了几样农家菜。这些菜来源于花家菜园子。天擦黑,花二、花铁匠陆续回来,花二手里多个拎兜,拎兜里装了现成的裤衩背心,还有一套衣裤。这些东西是花二扛小半天麻袋赚下的,兜里还揣个粉色发卡。

    花铁匠依然像从前那样倒背着手阴着脸走进院落,一进院落,几只鸭子栽歪着身子迎向他,他在院里的食料袋里抓一把米糠丢给鸭子,鸭子们欢快地迎上去。花铁匠咳嗽着进了内室,饭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花铁匠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阴脸也似乎要转晴,但还是介于半晴不阴间。花二打量一眼饭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柔声地问向小芬:“饭菜你做的?”

    小芬红着脸点了头,接下来一阵忙活,盛好满满一大碗饭放到花铁匠面前,紧接着又盛好满满一大碗饭放到花二面前,举止极其恭敬。花铁匠很满意,破天荒大方起来:

    “花二,明儿爹给你拿上钱,给丫头买些新衣服回来,穿你的破衣服算咋回事。”

    花二本打算说出实情,转念一想封住口,爹一向抠门儿,不如趁机把钱要下,留着以后应急用。这样念头一萌生,花二顺手把拎兜藏在炕沿底下。小芬的视线跟着盯到炕沿底下,被花二的眼色折回去。花二假装饿极的样子,端起饭碗往嘴里大口扒饭,想以装聋作哑激起花铁匠撒钱决心。以往经验证明,要是你太主动接受花铁匠的馈赠,花铁匠会满怀不愿拿出馈赠;要是你不打拢,花铁匠会急着往你面前撒钱。花二同时多了另一个心眼,那就是没直呼“小芬”的名字,也像爹一样叫小芬“丫头”。花二清楚爹的性格,凡事都要有个过渡期,要是没经过渡期叫小芬的名字,爹会没好脸色。果然花铁匠用筷子敲了下桌子,忙不迭掏出一沓钞票,从一沓钞票里抽出两张陈旧票子递过去,音调坚决地说,拿着臭小子,别看扁你老爹,只要是正事,你老爹啥时窝过钱?花二痛快地接过二百元钱,且趁机展开勒索:

    “爹,你多给点吧,丫头从头到脚都得换。”

    花铁匠没挑出什么毛病,向嘴里送了一块倭瓜,又重重地咬下一截大葱,鼓着腮帮子香喷喷地吃起来,而后一只宽大的手重又掏进怀里,重又掏出那沓钞票,从里面拣选比先前两张稍新些的一张钞票递过去,同时一双眼透过有些耷拉的眼皮狠狠盯了眼小芬。小芬看不懂花铁匠那狠狠的一盯是何意,花二对此了如指掌,知道花铁匠那狠狠一眼的意思是在警告小芬,我花老汉为你这捡来的媳妇投了资,你得对得起花家。不明其意的小芬,很怕眼前这个古怪老头,因此饭吃得相当文明,加上饭前填补了肚子,吃相跟城里经常下馆子的女子差不多,细挑菜、小口饭、慢嚼咽。

    月上柳梢,花二带小芬来到西屋。花二要小芬上炕睡觉,小芬犹豫片刻,还是脱了鞋上了炕。花二看了眼脏了吧唧的被头,也像小芬那样红了脸,只是红脸被灯光遮掩住,小芬发现不了。花二有些结巴地说,等明天咱用爹给的钱买套新被子。此话一落音,他突然拍下脑门,几步冲出西屋来到东屋,花铁匠还没睡,关着灯,靠着墙抽烟,花二蹑手蹑脚进了门,弯腰拎走为小芬买的衣物。没留神,脑门磕在门框上,惊动了花铁匠。花铁匠一回头恰好看到花二手里的拎包,花铁匠如同鹞子般敏捷倏地下了地,一把拽住花二,顺手拉开灯。花二只好说出实情。没想到花铁匠居然没看拎包里的东西,唉声叹气一阵后郑重地说:

    “花二啊,爹要不是供你哥念书,手头不会这么紧,你用那三百块钱给丫头买点常用东西,咱花家不能让人小瞧,过几天爹再张罗把喜事给你们办了,咋说人家也是个黄花闺女,咱不能怠慢。”

    花二一听,泪水马上在眼珠子打起转转,和花铁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没听到花铁匠半句安慰话,倒是经常聆听花铁匠的训斥、吆喝,如今花铁匠一反常态,既让他感动,又让他心慌,他不知花铁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睛挂着泪水直愣地站在花铁匠对面。花铁匠一连气咳嗽几声再次发表言论:

    “你哥最近没来信,不知他那里缺不缺钱,城里花费大,咱铁匠铺生意不如从前红火,爹也老了,镇子里的新鲜玩意也多起来,在咱们铁匠铺打家伙用的客户越来越少,你也该想点挣钱路,靠爹这个铁匠铺迟早要挨饿,现在又多了口人,过上一年半载,媳妇有了娃,家里又多人口,依我看你也去县里当个装潢工吧,县里如今大兴土木,装潢这个行当没准会赚大钱。”

    花二想都没想应承下来,花二早就腻烦铁匠铺,整天叮叮当当,铁末满身乱飞,到月底还没多少赚头,只是苦于花铁匠阴威,才不敢擅自做主离开铁匠铺,眼下,天下红雨,爹突然提出要他离开铁匠铺,他真想敲锣打鼓庆贺一番。回到西屋,他把衣服一件件抖出来,要小芬换上,小芬说裤衩背心是内衣,她赶明洗了再穿。小芬望着那些衣服,柔情地瞥眼花二。仅这一眼,花二的心就花得不成样子,但他极力控制激动情绪,没等小芬试穿完外衣外裤,迅速关了灯。

    花二合衣躺在炕东,背对小芬,心里像着了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好似刚跑完百米冲刺。为不给小芬听到,他尽量往上提气。可无论怎样提气,身体都像猫抓狗咬般难受,鸟东西开始不安分,他按住鸟东西,希望它安分下来,不管怎样也要挨过这一晚,不然小芬姑娘会看轻他,还会把他看成大流氓。

    那时花二把正常夫妻生活混淆成“流氓”性质,因而强烈压抑情感磁波。

    小芬觉得花二高大的身材十分可爱可靠,不由得一阵心猿意马,和花二一样难以入眠,有所不同的是,她只想靠向花二,不像花二那样思想复杂、阴欲丛生。小芬试探性地拽了下花二的衣袖,企图让花二翻过身来。这一拽不要紧,拽断花二紧绷的欲望之弦,花二一个鲤鱼打滚翻过身,一下子靠近小芬,没容小芬有所思想,三两下脱了裤子,就把小芬生吞活剥了。

    此后小芬和花二认真过起小日子,没用花铁匠破费举行婚礼排场,只是去镇上民政所登了记,全家人吃了顿饺子、鸭肉了事。小芬每天做家务;花二每天出去干装潢;花铁匠照旧光顾铁匠铺,虽说铁匠铺冷冷清清,他也乐此不疲地每天穿梭于家和铁匠铺之间。转眼几个月过去,小芬要临产,花铁匠出来进去都喜着脸,天天扳指头掐算孙子的到来。小芬爱干净,一天洗衣服不小心碰翻洗衣盆里的水,水哗地淌一地,她赶紧拿拖布吸水。砖地已被*上装潢的花二抹上水泥,锃明瓦亮。小芬来来回回干着活,居然忘记自己是个双身子,中午烧饭菜时踩到没干利索的水泥地上,脚下一打滑、身子一趔趄人啪地摔倒。这一跤跌得不轻,腰扭了不说,肚子立刻阵痛,家里只有小芬一人,小芬努力爬到门外企图喊人,还没来得及张口,身体瞬间涌出大量血迹,由于失血太多,她已无力叫人。那个顽固孩子到她气息奄奄也没能出生,又是难产,孩子的一条小腿伸了出来,要是当时有人在身边,孩子大人怎么也不会瞪眼死掉。

    傍晚花铁匠、花二父子俩一前一后迈进花家院落,花二是在路上遇到的花铁匠,为讨好花铁匠还买了瓶小烧,一路上吹着口哨回到家。刚进家门,花家爷俩傻了眼,花二手里的小烧当啷落地,玻璃碎片和酒液溅了满地。花铁匠拿烟袋的手抖得厉害,面部皱纹大幅度跳动着。花二一下子扑到满身是血的小芬身上,看到那只已经变硬变紫的小脚丫,花二险些昏死过去。

    事隔半年,花二还是忘不了那只变硬变紫的小脚丫,一闭灯就能殷实看到紫乎乎硬邦邦的小脚丫。为此花二晚上总是开灯睡觉,也为此总是招来花铁匠谩骂,花铁匠骂他是败家子、不省油的烂灯。骂归骂,终归父子连心,每天晚上去西屋关灯时看见儿子蹬了被,还是体贴地帮儿子盖上,若是儿子沉睡着,他会站在儿子面前老半天不动地,有时他还伸出粗糙的大手摸儿子光滑的脸,显然,他在爱怜儿子。可他的爱怜只藏在背后,不肯让儿子知晓一分一毫。要是儿子突然睁眼醒来,他会虎着脸冲儿子一通教训,诸如睡觉不关灯,想把老子辛苦挣的那点钱全部败光吗?再诸如你那么大爷们咋跟娘们一样胆小,怕个球,不就是婆娘死在家里吗,死人场面你老子见多了,你母亲你二娘你三娘哪个不是死在家里,那会儿还没电灯,要是害怕早吓成灰末子。然后他倒背手咳嗽着离开。

    连续死两房媳妇,花二再无心说媳妇,花铁匠似乎也没了先前的劲头,不再四下张罗给儿子讨便宜媳妇。花二干了两年装潢积攒下不少钱,花铁匠心疼花二,也不再把花二的钱拢到自己腰包。花二在镇子里显眼地方租赁了门市房单干起装潢。花二装潢手艺不错,他人没读几天书,但脑袋特别灵活,不管房屋面积大小,他都能设计得让人眼花缭乱、耳目一新。花二在当地出了名,人也发生根本变化,从不爱穿戴到喜欢名牌到屁股后面插个传呼机到骑上雅马哈摩托,花二彻底旧貌换新颜。花妖镇大街上再也看不到那个衣衫不整、鞋露脚指头、走路侧脸低头的花二。

    花二原本内向不爱说话,见人脸先三分红,如今见人先打招呼、脸不红心不跳,骑着那辆雅马哈摩托在大街上是横冲直撞,样子极其威风。镇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咂舌弄骚地迎上去。之前这些小娘们根本没把花二放在眼里,走到花二近前不是掩鼻,就是匆匆离开。原因有二,一是她们闻到花二身上浓浓的铁锈味,二是花二经常冷脸对她们,尤其一连死两房媳妇,花二的脸愈加阴气。

    镇子里吃上自来水的同时,先进生活用品络绎不绝涌进来,人们再不用排队去铁匠铺打水桶,再不用为去固定水井加塞打水而遭众人斥责。花妖镇的男女很势力,当年镇子里使用井水时,花铁匠一家成了明星人物,只要花家人一露面,不管大人孩子都主动上前打招呼说梯己话。自从花妖镇有了自来水,人们逐渐淘汰水桶,再见到花家人冷淡地别过脸。花铁匠对镇民的变化没在意,不管人们怎样变化、怎样冷淡他,他还是见了熟人主动打招呼,问人家吃了没有。其亲热劲很像之前那些熟人对他那样。人家用鼻子回答他的问话,他也不计较,下次见面还是照旧不计前嫌地和人家打招呼。大儿子花大考上京都大学,这下子轰动了花妖镇,花妖镇的人们又开始恭维起花铁匠一家。与花铁匠撞面没话找话地说,啧啧啧,大侄子真是不简单,一头扎进京城,那可是皇帝老子盘踞的地方,他大伯,这下花家坟茔地可算撞阳,你老啊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花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兜里的钞票多起来,人也就越来越自信,把老宅翻盖成一座小洋楼,整个院落扩大几倍,修了花园,通向花园的小径铺了雨花石,还有个外观精美的养鱼池。花二从南方弄来观瞻鱼放进去,整个院落立刻充满生机。花铁匠的菜园子依然屹立在原处,花铁匠没阻挡儿子在原址创建楼房,但放话给儿子,说儿子怎么折腾他不管,但要给他留下房前那片菜园子,说他吃了一辈子自家产的蔬菜,吃得舒坦放心,掐根大葱都不用清洗,要是毁掉他的菜园子,他就掀了儿子盖的楼房。

    花二没办法,只好出钱买地皮把楼房往后让十几米,如此突显出楼房的亮丽。钱财越来越多的日子,花二没像有些男人那样去外面吃花酒,也没轻易接纳任何对她抱有企图心的女子。花二看上花妖镇书店里一名叫月凤的店员。月凤长相俊秀、人也文静,一说话脸就红,和花二从前差不多。花二想如今大姑娘的脸皮比牛皮还厚,哪里还见得着这样的文静女子?从看见月凤脸红那刻起,花二决定娶月凤做老婆。花二缺少文化,又想干大事,所以经常光顾书店,要么买书、要么这翻翻那摸摸,这几年干装潢,几乎买尽书店里装潢方面的书。

    月凤一看到花二来店里,脸忽地红成一片。花二更加动心,动心归动心,以什么理由接近月凤,花二颇费一番脑筋,为此专程去了趟京都,准备去找有学问的大哥商量下。夜长梦多,花二想到做到,于当日乘飞机去了京都。本可以直接从花妖镇坐火车去京都,花二偏坐火车到省城,改坐飞机去京都。发迹以来,花二一直对坐飞机发痒痒,老觉得飞机那东西飘飘悠悠穿云破雾够刺激。没钱那阵子,天空偶尔有飞机经过,花二不论忙什么都要撂下,哪怕是正在厕所大便,也会慌张提了裤子疯狂地冲出去。人一来到户外,脖子抻得老长、脸仰成平行线去看天上的飞机,直到飞机进入云端,他还是一副仰脸朝天的样子。

    京都是大城市,能破出成千上万的花妖镇。楼房鳞次栉比,一座比一座高大;街面宽阔得能让你瞬间吐出满腔压抑;车辆川流不息,按指定跑线有序行驶着,不像花妖镇那样杂乱无章、马路狭小,两边的车同时过马路只能擦身而过,行人给挤到房根旁行走。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之前还以为省城大得无边,来到京都才发现省城不过是大象鼻子,花妖镇不过是小蚂蚁。花妖镇眼下主要的交通工具只有摩托、自行车、带篷的三轮车,街面上偶尔跑几辆大卡车、吉普车,也能数得清,至于私人轿车,很少能看见。镇子里谁要上哪去,远一些的路程,几乎都坐带篷三轮车。

    花二先过了把公交车瘾,最后坐出租车去了京都大学。

    一路上,因为连续过瘾,花二没感到疲惫,眼内始终挂有对来往车辆的新鲜感与神秘感。出租车停在京都大学门口,花二迅速下了车,吹着口哨向校园走去,那情态好似他是这里的学生。按花大信上的地址他准确找到法律系男生宿舍,却没找到花大的寝室,于是他逐一截住宿舍里出来进去的大学生,叫住人家便问花大住哪间寝室,人家没停步子,甚至没看他一眼,边走边以摇头或一句“不知道”回敬了他,随后夹着书本匆匆离去。偶尔有人停住脚步,并不是为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觉得他好笑。大热的天,他里面穿了高领线衣,线衣外面穿了衬衫,衬衫领口处系了领带,外面还穿件西装。虽说都是名牌,可穿在花二身上一点看不出档次,一句话,那时的花二还不懂穿着艺术,穿着属于半土半洋,因此把里外名牌穿得一塌糊涂,倒是脑顶的小平头显得时尚些。当时城里某些大款流行平头款式,所以不看花二衣着,只看花二脑袋,花二还是有些气质和魅力。

    一连气拦截十几个大学生,最后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停住脚步,告诉花二他们寝室里有个叫花运的,让他去看一下,说花运这节没课正在寝室看书。花二习惯性地摸了下平头,回答人家说他找的人叫花大,不叫什么花运。眼镜同学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匆匆走出宿舍。

    那时候恰好是下午上课时间,很少有同学出来,花二站在法律系男生宿舍门口神态焦虑又茫然。这时他突然来了灵感,心想,没准花大真改名叫了花运。之前他就讨厌别人喊他“花大”,可他要真改名,为啥信上的名字还是花大?要是他没改名,又为啥那么多同学不知道花大是谁?倘若花大改名叫花运,他能收到他的回信吗?一时间,花二陷入谜团不能自拔,他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按眼镜同学说的寝号上了楼,心想,管他花运是谁,进去看看再说吧。

    花二一活动,脑门子立刻沁出汗水,他只好摘下领带、脱掉外衣和衬衫。进入楼门,他大步朝楼梯走过去,门卫喊他回来,他东瞧西瞅一通,仿佛喊声和他没关系。直到门卫出来拽住他,他才恍然大悟。他登完记,嘴里嘀咕说,这大城市什么新鲜玩意都他**有,上个楼还得他**登什么记。来到眼镜告诉他的寝室门前,他不知怎么突然紧张起来,长到二十几岁,还是头一次和学问人打交道,要是花运不是花大,下一步该咋办?要是花运就是花大,要是屋子里有其他人,第一句话该咋说才不至于给花大丢面子?花二自打三天五头去书店,除了买下不少装潢书,还买下不少闲杂书,比如什么奇闻逸事呀,为人处世大全呀,佛家用语呀,商场争斗呀,等等。他从里面悟出不少道理,还慢慢学会遇事思考的习惯。门半开着,花二聪明地探进半个头,这一探不要紧,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声如洪钟地开了腔:

    “哥,果真是你呀?”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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