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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第二百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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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元七年, 元月

    适逢新岁, 建康城内爆竹声声,人头攒动。

    坊市人日后即开, 商家门前的桃符彩灯尤其惹眼。大量的行人穿梭在街巷中,接踵摩肩, 举袖成云, 笑语喧闹声不断。

    食铺和茶肆的生意尤其好。

    卖包子、蒸饼和熏肉的铺子前总能排起长队。许多人来得晚些,排到自己跟前,包子熏肉都已经售完。

    “今天市罄,劳您明日赶早。”

    伙计笑着向众人解释, 吴地官话中夹杂着北地口音,开头结尾时常伴着几句吉祥话, 格外的喜气。

    见众人散去, 店主利落的收起蒸笼, 擦一把头颈上的热汗。

    谁能想到, 元月里的生意竟比平常更好。包子多蒸出十几笼, 照样眨眼就卖完, 不到午后就得收拾起生意。

    “这几日生意忙, 你也是辛苦。”见伙计忙里忙外, 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店主笑道, “今日你无需顾店, 去前街走走吧。前些时候听你家人说, 你的亲事定下, 三月成礼,该备的总要备好。旁的不提,如今的建康小娘子,谁没有一支幽州银楼的簪钗?”

    伙计闹了个大红脸,呵呵傻笑几声,全没了平时的机灵。

    “我若是不在,掌柜如何能忙得过来?还是备好明天的谷面要紧。”

    “哪里差这一时半刻。”店主放下蒸笼,数了数,确定数目无误,对伙计道,“大郎会来店里帮忙。已是知事的年纪,总要学起来。”

    “大郎君?”伙计诧异,“大郎君不是入了学院?”

    “那又如何?技多不压身。”店主摆摆手,示意伙计莫要磨蹭,“元月里生意好,食铺都是这般,何况银楼。你若是再磨蹭,怕是想买都买不到。”

    伙计连声谢过店主,先忙完手头的事,取出钱袋看了看,一溜烟的跑去后街。想必是身上的钱不够,急着家中去取。

    食谱仅是坊市内的一个缩影,而坊市的繁荣,最能代表建康的变化和发展。

    从人日到晦日,城内始终热热闹闹。期间有四十多支朝贡的队伍抵达,向桓汉天子敬献贺礼。

    每有入贡的队伍进城,都会引起一场喧闹。

    西域的队伍赶着骆驼,夷狄的队伍驱使大象。

    穿着各色服饰的使者们抬着箱笼,托着银盘。有胡姬、夷女坐在骆驼和象背上,随着队伍经过,浓郁的香气飘散,带着异域的神秘-风-情。

    有赤脚的乐手行在队伍中,奏响样式古怪的乐器。

    乐声中,数名胡姬跃下骆驼,腰肢柔软,在队伍前翩翩起舞,引来人群中阵阵喝彩。

    入贡的队伍集中抵达,数量比去岁增多一倍。

    郗超实在忙不过来,正休假的王献之被抓了壮丁。

    王献之忙着培养父子亲情,哪有心思应付这些,干脆向桓容举荐王彪之的两个儿子,当真是举贤不避亲。

    接到任命,王越之和王临之有点懵。

    自王彪之告老,兄弟俩一直守在亲爹榻前,每日里侍奉汤药,敬听教导。为了亲爹,已向朝堂告假两月。

    万万没想到,假期刚过一半,任命的旨意突然送到。

    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王彪之经过休养,病情开始稳定。加上有扈谦奉旨过府,每日里畅谈养生之道,精神也渐渐恢复。

    见两个儿子整日守在府里,职责在身还想推辞,当即怒道:“身为臣子,岂能不为君解忧!”

    王越之和王临之了解亲爹的脾气,生怕他气出个好歹,病情又出现反复,当下不敢多言,老实的销假上班。

    自此之后,兄弟俩每天忙里忙外,和郗超一起忙得脚打后脑勺,累得眼前发黑。

    遇见无事一身闲,领着儿子出游的王献之,两人都是气不打一处来。非是顾忌琅琊王氏的名声,不想给侄子留下心理阴影,八成会当街上演“孔怀相杀”的戏码。

    相比建康的繁华热闹,长安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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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自夏侯氏举兵,拿下都城四门,包围桂宫,软禁帝后,城中家家关门闭户,一派风声鹤唳。

    元月里,压根不见半点节日气氛。坊市内冷冷清清,没有一家店铺开张。

    城门前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昭示着兵祸的惨烈。

    战死之人暂且不论,在夏侯鹏掌控长安城后,刽子手的屠刀始终未停。

    法场上血流成河,滚落的人头不计其数。

    凡是不肯从贼的文武豪强俱被一一斩杀,家人亲眷甚至连刚及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

    有刚正不屈、誓不肯低头的,自然也有甘心从贼的。

    当朝大司农曹阳、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以及尚书郎周飏从夏侯氏谋反,王皮和周飏更是鼓动夏侯鹏,让他彻底立下反意的元凶。

    王皮一句“公岂能为唐公洛第二”,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得不说,这场突如其来的谋反,既有夏侯氏的野心,也有秦策的错招连出,更有王皮等人的阴谋鼓动。

    各种原因交织,终于酿成这场惨祸。

    暗害唐公洛之事,王皮也曾参与。只是隐藏极深,未被廷尉察觉。更让人惊悚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打定在主意,不是唐公洛也是旁人,必要设法让秦策有“鸟尽弓藏”的昏君之相,让秦氏人心尽失。

    究其原因,王皮为氐秦丞相王猛之子,氐秦灭后,虽被秦策重用,仍暗中以“前朝旧臣”自居。

    表面看,王皮诚心投靠秦策,为秦氏出谋划策,为朝廷尽心尽力。事实上,长安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此人“居功至伟”。

    和王猛不同的是,王皮天性贪婪残忍,压根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根本不在意长安变得如何,更不在乎北地是否会再度落进胡人手中。实际上,他本奉氐秦苻氏为国君,骨子里早无“汉室正统”的观念。

    “将军未杀皇后淑妃,实是英明。”知晓光明殿中始末,王皮抚须而笑,道,“诏书发出,几位殿下必星夜兼程,挥师长安。届时,官家未必有用,皇后淑妃才能助将军成事。”

    “此言怎讲?”夏侯鹏道。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王皮仍是笑,笑意不达眼底,让人想起潜伏在暗处的豺狼,“留下皇后淑妃,他日兵临城下,自能让秦玄愔投鼠忌器!”

    和王猛相比,王皮一样有才,但在性格行事上,父子俩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前者有名士之风,后者连-毒-士都算不上,十足的奸邪小人。

    “我确有此意。”夏侯鹏没有否认。

    “仅是如此,尚且不够。”王皮继续道。

    “侍郎何意?”夏侯鹏眼底闪过一抹疑惑。

    “楚汉旧事,楚王架鼎欲烹汉王之父,汉王口言分羹,将军想必知晓。”话到此处,王皮扫视众人,笑道,“他日秦氏子兵至长安,将军无妨设鼎于城头,缚刘氏姊妹于城上,如秦氏子不退兵,必投其于鼎内。”

    “嘶——”

    闻听此言,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行径,必为前夫所指!”周飏斥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皮淡然道,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夏侯鹏身上,“将军,乱世之中,胜者方为君王。”

    夏侯鹏沉默了。

    王皮没有继续劝说。因为他清楚,夏侯鹏听进了自己的话,七成以上的可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即便现下犹豫,等到秦璟兵围城下,照样没有第二个选择。

    如果他这样做了,长安必当被铁蹄碾平。届时北方大乱,才能让自己称心如意。

    议事结束,王皮告辞回府。到家之后,召来忠仆询问:“三弟可曾用膳?”

    忠仆行礼道:“回郎主,三郎君反锁房门,不许仆等入内。”

    王皮摇摇头,道:“令厨下备酒菜,我亲自去。”

    忠仆应声退下,很快有婢仆提上食盒。

    看到盒身上的花纹和标记

    ,王皮轻笑一声:“南地的东西,难怪如此精巧。”

    婢仆低着头,不敢出声。

    王皮倒也不觉如何,信步走到王休门前,看着紧锁的房门,敲了三下,无人应声。试着推了推,始终纹丝不动。

    “阿弟,开门,为兄有话与你详叙。”

    房内没有回应。

    “阿弟不想知道长安局势如何?”

    房内依旧没有回应。

    “阿弟,你这是何苦?为兄身为家主,自要为王氏选可行之路。秦策实非良主,唐公洛的下场你也看到,难道你想王氏也同唐氏一般?”

    许久,门后终于有了响动。

    王皮耐心等着,心中默数三声,房门从里面开启。

    王休站在门前,看着面带笑意的兄长,只觉得无比陌生。

    “唐氏遭逢大难,阿兄可是脱不开干系。”

    王皮笑了笑,迈步走进室内,婢仆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出,放下食盒的手都在颤抖。

    “下去吧。”

    婢仆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内室,仿佛从地狱逃出生天。

    “阿弟的脾气还是这般。”

    王皮示意王休坐下,亲手给他斟酒。

    王休坐在矮榻边,对面前的羽觞视而不见。

    “阿兄,你可曾想过,鼓动夏侯氏造反,长安陷入兵祸,胡贼恐会再次南下。届时,百姓流离失所,晋时灾祸重演,你我都将是罪人!”

    王皮不以为意,举起羽觞浅啄两口,“那又如何?”

    “什么?!”

    “天下人与我何干?”

    “阿兄,你莫非忘记阿父的教导?!”王休满脸不可置信。

    “阿弟,乱世之中,哪里有许多仁义道德。”王皮仍是满脸不在乎,“何况,如你所言,阿父就不会投氐秦,辅佐胡人数年,该南投遗晋才对。”

    “你、你……”

    王休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消消气。”王皮笑道,“我来是为告诉你,无需半月,长久就会被大军包围,凡是参与叛乱之人,俱都难逃一死。我已差人打点行装,明日便送你和四弟出城,南下前往桓汉。”

    王休愣住了。

    他开始不明白,王皮究竟作何打算。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明白过。

    “无妨实话告诉阿弟,从最初,夏侯氏就没有半点胜算。”王皮又执起羽觞,笑容里带着几分阴狠,莫名让人脊背生寒,“我要的,不过是秦氏名声扫地,长安生成乱局,北地再无一统。”

    “阿兄,你、你是不是疯了?”

    “不,我没疯。”王皮冷笑道,“如非秦氏,我当接替阿父成为一国宰相,而不是做个区区的员外散骑侍郎。如非秦氏,我即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非秦氏,我女嫁于皇子,他日凤临椒房,我自为国丈!”

    王皮一边说,一边握紧羽觞。

    “阿弟,你可曾想过,如非秦策早有疑心,我未必有动手的机会,唐公洛未必会全族尽灭,如丧家犬般难逃。如果夏侯鹏没有反意,又岂是我三言两语可以鼓动?如果秦策没有疏远亲子,不是重病才下决心立皇太子,如何会有今天?”

    王休张张嘴,似要反驳,话到嘴边又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阿弟你来说,你来告诉我,此事罪全在我?”

    王皮举觞一饮而尽,旋即掷杯在地,神情中透出几分疯狂。

    “秦氏毁了我的一切,我要秦氏名声扫地,我要秦氏子再坐不得江山!”

    “阿兄,成王败寇,且秦氏有始皇血脉,终为正统,你这样毫无道理。”

    “道理?乱世中哪讲什么道理!”王皮用力摇头,“你想通也好,想不通也罢,明日就出城,往桓汉去吧。依桓汉天子行事,纵不用你,也不会将你交给秦氏。为免猜疑,人不可带得过多,至于城

    内,自有我来安排。”

    话落,王皮起身离开。

    看着兄长的背影,王休深深叹息一声,透出无尽的哀痛与沧桑。

    自夏侯氏起兵,他就被关在府内,四弟也是一样。

    本以为兄长是想要“从龙之功”,哪里料到,他根本是要整个长安为他陪葬!

    “疯了,当真是疯了……”

    太元七年,二月

    秦策病况未见好转,却强撑着不肯对叛臣示弱。刘皇后和刘淑妃衣不解带,轮流侍奉御前。

    为打击秦策,夏侯鹏命人将张禹抬进宫,送进太极殿。

    “张司徒郎赤胆忠心,该让陛下晓得。”

    张禹躺在地上,手脚俱已折断。

    为逼他矫诏,夏侯鹏抓来他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当着他面杀死。见其不肯屈从,干脆打断了他的两条腿,挖掉了他的膝盖。

    最后,是一名官员假托其名,矫诏广告天下。

    诏书送处当日,夏侯鹏就下令打断他的两条胳膊。虽留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不是凭借滔天恨意,张禹绝不会活到今日。

    君臣相见,张禹不能起身,只能挣扎着向秦策行礼。秦策不用刘皇后搀扶,颤抖着站起身,艰难行到张禹面前。

    “叔臣,是朕、是我累了你!”

    “陛下,臣奉忠孝节义,为丈夫所为,陛下万勿如此。”张禹沙哑开口,低声道,“陛下放心,逆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诏书翻出,几位殿下必会兵法长安!陛下万万保重龙体,方能亲眼看到逆贼伏诛!”

    秦策用力握住张禹的肩膀,虎目含泪。

    夏侯鹏站在殿中,不自在的感觉又生。强行压下之后,命人将张禹拖走。

    “逆贼夏侯鹏,反掖之寇,天所不容,人所共弃!他日兵围长安,你必被千刀万剐,死后戮尸,为禽兽所噬!

    张叔臣立誓于此,今日自投阎罗殿,不求为人,只求为恶鬼,噬你血肉,碎你骨骸!

    夏侯鹏,我在地下等你!”

    或许是这番话太过惊悚,抓着张禹的叛军竟下意识松手。

    张禹从石阶滚落,没有手脚支撑,重重摔在地上,脑后和四肢伤处一同流血,口中咳出血沫,未几已是气绝身亡。

    就在这时,城头陡然响起鼓声。

    夏侯硕疾步行过御道,未至近前,已大声道:“阿父,敌兵来袭!”

    长安城四门紧闭,城头鼓声锣声一并敲响。

    城外号角阵阵,三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逼近。

    未见大纛,只有五行旗在风中招展,烈烈作响。

    黑色的洪流卷过平原,盾牌和铠甲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秦璟、秦玓和秦玒高踞马背,都是一身玄色铠甲,手执-长-枪,浑身煞气弥漫。

    秦璟一声令下,队伍停住。

    骑兵猛然拉住缰绳,战马人立嘶鸣。

    枪矛兵以枪杆顿地,刀盾手用力敲击盾牌,随着一声声怒吼,空气中战意蒸腾,杀意充斥天地。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大地,苍鹰和黑鹰同时展翅,在号角声总能直冲云霄,越过城头的守军,直飞向城内。

    “放箭!”

    夏侯端高声喝道。

    黑鹰忽然调转,挡在苍鹰身前。穿过层层箭雨,猛然俯冲而下,锋利的脚爪狠狠抓下,登时有士兵惨叫着捂住双眼,鲜血顺着指缝流淌,瞬间染红衣袖。

    噍——

    似不满黑鹰的举动,苍鹰随之俯冲。

    伴着两只猛禽起落,城头上惨叫不觉,陷入短暂混乱。

    于此同时,几只不起眼的鹁鸽飞入城内,绕过几圈,终于寻到桂宫的位置,扑棱着翅膀,飞入光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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