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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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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王之乱后,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为安置北方士族并大量收拢流民,在南地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

    五万大军汇集的兖州,同幽州、青州比邻,大部分在后世的江苏境内。

    虽然名为州,所占面积不及汉时一郡,说是大些的县都不为过。几万大军陆续抵达,城内人喧马嘶,实在安置不下,后来者只能在城外驻扎。

    桓容官居六品,身为千户县的县令,在诸州刺使跟前压根不够看。但他亲爹是桓温,亲娘是南康公主,又有郗刺使明里暗里照拂,即便私兵不多,实力不强,仍可算作一方“诸侯”,众人皆不敢小觑。

    随着“水煮活人”的事情散播开来,桓容的凶名被更多人知晓。

    甭管命令是不是他下的,几个骗子下锅确是实情。

    想想桓大司马早年只身闯入仇家灵堂,力斩仇家之子,众人更是不敢轻易犯险。不是脑袋进水想找不自在,谁会主动招惹这样的凶神恶煞。

    善名未必有用,凶名反能提供便利,也算是乱世中的奇景。

    桓容一行抵达兖州之后,没有遇到任何为难,全部被安排在城内。

    几百米的长街,背靠破损的民居,粮车排成长列,中间以木板相连,随着役夫挥汗如雨,一座简易的防护墙渐露雏形。

    居于此的流民多被征役,留下的老弱均移到城南。

    桓容一行独占整条街道,不用和旁人挤占地盘,原本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桓熙突然露面,趾高气扬的要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半点不将桓容放在眼里。

    这且不算,见到堆在粮车上稻谷,桓熙眼中闪过贪婪,再次提出要求,步卒役夫之外,军粮全部调走。

    “阿弟初临战场,怕是不晓得,粮秣皆由军中调配发放,无需随军携带。”

    听闻此言,桓容冷笑更甚。

    敢情这位不只当他是软柿子,想捏就捏,更当他是个傻子!带着几十个人就想调走全部步卒役夫,还打起军粮的主意,这人到底长没长脑子?

    “阿兄,”压下胸中怒气,桓容上前半步,开口道,“既是调兵,可有军令?”

    “自然。”桓熙有备而来,当即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也不下马,居高俯视桓容,满眼的轻蔑挑衅。

    待桓容伸手去接,桓熙故意提前松手,任由竹简掉落地上,更趁机喝斥:“阿弟!你这是不满军令?!”

    喝斥声未落,骏马忽然前蹄,就要踹到桓容身上。

    “好胆!”

    典魁怒发冲冠,一声暴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一手抓住勒在骏马口中的嚼子,另一手拉住缰绳,两手一齐用力,双臂肌肉如岩石般鼓起,几百斤的战马被硬生生按倒在地,嘶鸣两声,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战马倒地时,桓熙猝不及防跌落马背,幸好有些身手,才没有被压在马下。

    看着挣扎的战马和脖颈鼓起青筋的壮汉,桓熙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什么时候,桓容身边竟有了这样的凶人?

    噍——

    不等桓熙站起身,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

    破风声中,一道黑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尖锐的爪子仿佛钢构一般,直接抓上桓熙发顶,引来一声惨叫。

    “啊!”

    “大公子!”

    “世子!”

    “郎君!”

    随行的部曲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护住桓熙,挡住二度俯冲的苍鹰。同时抽-出兵器,拉开弓箭,箭矢接连飞出,却是次次落空。

    苍鹰被激怒,矫健的身影穿过晴空,三度俯冲,抓伤一名射箭的部曲。

    噍——

    鹰鸣声又起,云层中现出黑影,一只更大的黑鹰陡然出现。

    黑鹰盘旋两周,和苍鹰互相配合,一只吸引弓箭,另一只顺势俯冲,逮住机会就要下爪,同时翅膀狠扇,不过三四个来回,桓熙和部曲都被抓花了脸,各个带伤,严重的血流不止。

    见此惨状,桓容无心帮忙,干脆退后半步。

    这有些超出计划。

    不过,仰头看看苍鹰和黑鹰,再看看狼狈躲闪的桓熙等人,还真是解气。

    “那只鹰……”似是府君所养?钟琳眼中闪过诧异,话说到一半,肩膀被荀宥按住。

    “此处靠近北地,隔江就是慕容鲜卑所在,有几只鹰不足为奇。”

    钟琳无语,他说的是这个吗?

    荀宥收拢五指,加重力气,不是也得是!

    总之,这两只鹰为何突然出现,又为何袭击桓熙,和府君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

    钟琳:“……”其实,这位不是荀彧的后人,祖上该是荀攸才对吧?

    苍鹰和黑鹰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十个来回之后,两只鹰盘旋高空,鸣叫数声,拍拍翅膀向北飞走,刹那只留两点黑影。当真应证了一句话: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相比之下,桓熙顶着五六条抓痕,满脸的血渍,以当下的医疗条件,九成以上将要破相。

    “桓容,我必不与你干休!”

    “阿兄,伤人的是鹰,同我何干?”

    “奴子休要花言巧语!”桓熙满脸血痕,脸颊红肿,疼得几乎失去理智,口不择言道,“你先是不从军令,故意不接调兵令,后又借故伤人,待我禀明阿父,夺你官职官印,再行军法处置!你母也救不得你!”

    桓容冷下表情,桓熙没有别的才能,空口说白话、胡编乱造的本事绝对是超出众人。

    调兵令是他故意落到地上的?

    骂他奴子?是不是骂桓济和桓歆骂顺口了?

    他亲娘是南康公主,晋室的长公主!哪怕晋室衰微,名气比不上王谢等高门,地位照样高过桓氏!

    桓大司马都要给亲娘几分面子,桓熙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开口辱骂?!

    怒气盈胸,桓容握紧双拳,直接下令:“典魁,钱实,立囚栏,将这几人都关起来!”

    “诺!”

    典魁和钱实早看桓熙不顺眼,碍于桓容没下令,才一直没有动手。

    对出身恶侠的两人来说,什么桓氏长公子,什么南郡公世子,敢惹到桓容,统统都该狠捶一顿,捶死才好!

    “奴子,你敢!”

    “堵上他的嘴!”

    桓容语带沉怒,典魁和钱实齐声应诺,借役夫遮挡,钵大的拳头落下,桓熙很快发不出声音,只能躺在地上直吸凉气。

    役夫动作极快,拆掉几块木板,迅速建成四方形的囚室,左右前后均不留门,只在头顶留下一人进出的空隙。

    不假他人之手,典魁和钱实弯下腰,一人拎起一个,脚踩粮车,手臂用力,将人丢入囚室之内。

    砰砰几声过后,囚室内又响起一阵惨叫。

    桓容暂时不想要桓熙的命,两人动手很有分寸,先扔部曲再扔桓熙。有前者做垫子,后者肯定伤不重。

    人关起来,役夫牵走战马,桓容没有立刻去见桓大司马,而是转身登上武车,召两名舍人入车商议。

    “调兵令不假,上有大司马印。”桓容展开竹简,道,“但我仔细看过,调兵数量不对。”

    荀宥和钟琳都没忙着出声,仔细看过竹简内容,点了点头。

    按照常例,桓容以盐渎县令兼旅威校尉随大军北伐,手下理应留有步卒,遇到战事还要调入弓兵,而不是像桓熙这样,仗着前锋军的名头全部调走。

    一个人不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就是要置桓容于死地?

    以桓大司马的性格为人,绝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这份调兵令盖有官印,不像是做假。

    只不过,其上并未写明调拨哪支队伍,也没写明数量,留有相当大的操作余地。桓熙手握此令,难怪敢借题发挥,调走桓容带来的全部私兵和役夫。

    “不瞒两位,家君甚不喜容。”桓容脊背挺直,面上带着冷笑,“但以我之见,家君不会如此行事。”

    桓熙没胆子假冒军令,但真军令在手,设法钻一钻空子,借机找他麻烦却是大有可能。

    纵观桓大司马麾下,能想出这个主意的十有八-九是郗超。

    可惜主意再好,执行者却是摊烂泥,压根扶不上墙。哪怕换成桓济,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

    “以两位之见,此事当如如何处理?”

    桓容之前有过主意,中途被苍鹰打断,又被桓熙挑起怒火,压根无法实行。好在身边有两位高人,可以大家一起商量。

    所谓谋士的用途,理应就在此处。

    “以仆之见,应将此事传于城内。其后,府君可请见大司马。”荀宥开口就是一记重雷。

    “荀舍人的意思,我不甚明白。”桓容皱眉。

    传扬?

    传扬他命人揍了桓熙一顿,随后又把人关押起来?

    “大公子口出恶言,不敬嫡母。”荀宥压根不提军令,抓住桓熙最大的把柄,道,“如府君信任,仆愿领此事,为府君解忧。”

    桓容看着荀宥,思量他的话,瞬间如醍醐灌顶。

    调兵令没有做假,甭管桓熙是不是钻空子,他让人动手,甚至把人关起来,都有些理屈。

    如果换一个角度,抛开军令,抓住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事情就会不一样。

    “大公子虽为郡公世子,府君却是县公,另有食邑,更是桓氏嫡子。”

    两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撇开军职,单论身份,两人当面,桓熙实打实低桓容半头。只要南康公主愿意,桓熙的世子位置都未必能坐稳。

    桓大司马不会立桓容,还有桓歆桓祎。即便最后依旧不能改立,照样会让桓熙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我明白了。”桓容思量之后,同意荀宥的提议。

    补充过细节,荀宥和钟琳离开武车,各自着手安排。

    桓容铺开竹简,想了片刻,关好车窗车门,从车柜中找出两盘炸糕。

    手指抚过额心,光珠缓慢浮现。

    看着白光包裹竹简,桓容两口吃掉一块炸糕。甭管用不用得上,东西到手,留两份总是必要。

    与此同时,桓熙被桓容扣下消息报到桓大司马跟前。同时上禀的,还有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之事。

    “城中已经传遍,仆等来不及阻拦,军营之外,流民之中皆有议论。”

    事情传得这么快,分明有人在背后推动。奈何风向已成,揪出主使也没用。

    听完事情经过,桓大司马良久不语,突然生出掀桌的冲动。

    有这样的儿子,不如生快炙肉!

    “明公,此事是仆思量不周。”郗超也是牙酸。

    大公子平庸无才却自视甚高,兼刚愎自用,比草包好不了多少。

    为保事情顺利,他将前后都安排妥当,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不会出什么问题。哪里料到,以桓熙的能耐,平地竟然崴脚!

    只是少叮嘱一句,忘记讲明动手的时间,结果竟是这样!

    如果二公子在……罢,以二公子如今的行事,未必比大公子好上多少。

    正无语时,帐外部曲禀报,郗刺使请见。

    “快请!”

    北伐的主力是西府军和北府军。前者由桓温率领,后者仍握在郗愔手中。

    桓温是名义上的北伐督帅,能实际掌控的兵力却是有限。郗愔合作与否关系到北伐成败,桓大司马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

    “大司马。”郗愔入帐,笑着行礼。

    桓温忙起身回礼,笑道:“方回快无需多礼!”

    两人落座,健仆奉上茶汤。

    话里话间绕过几回弯子,郗愔话锋一转,终于进入正题。

    “请调盐渎步卒入北府军?”桓大司马皱眉。

    “请大司马应允。”

    经过郗超伪造书信,意图夺取京口兵权之事,两人之间近乎撕破脸皮。郗愔手握重兵,压根不打算给桓大司马留面子,直接开口“要人”,连理由都不想多给。

    “方回,此事容我想想。”

    “不过几百步卒,大司马有何犹豫?”郗刺使端正坐着,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城中传言是真,桓世子假借军令,意图夺取盐渎兵卒军粮,见事不成,口中颠倒黑白,想要谋害亲弟?”

    桓温愣住。

    这又是哪来的传言?

    “大司马不知?那桓世子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之事,想必也是不知?”郗愔挑眉,语气仍旧慢悠悠,吐出的字却似竹板,一下一下刮着桓大司马的脸皮,片刻又红又肿。

    桓大司马拧紧眉心,忽然不太明白郗愔的意图。

    究竟是给他添堵还是为那逆子出气?亦或两者都有?

    郗刺使抛出这番话便不再多言,端起茶汤,动作优雅,仿佛不是身在军营,而是哪处名士雅居。对面也不是满身煞气的桓温,而是能对坐清谈的故友。

    眼见话题被带歪,郗超心中焦急,却不好直接开口。

    这样继续下去,桓容囚困桓熙非但无错反而有功!桓熙罪名定下,恐怕大司马都要溅上污迹。

    “明……”

    “郗参军有话说?”郗愔放下茶盏,眼神冰冷。

    听到“郗参军”的称呼,郗超面色泛白,不敢同郗愔对视。

    帐中气氛凝固,帐外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先是重物落地,紧接着是连串的惨叫,继而是部曲禀报,盐渎县令桓容求见大司马。

    “让他进来!”桓温心中恼怒,顾忌郗愔在侧,不好当场发作。

    少顷,桓容迈步走进帐中,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玉带,眉目如画。

    在他身后,典魁拖着桓熙,被部曲拦住不得入帐,竟当着桓温的面将人掷出,扑通一声落到桓容脚下。

    “见过督帅。”桓容恍若未见,正身行稽首礼。

    听到他口中的称呼,帐中三人表情各异。

    桓大司马面沉似水,郗超眼中闪过诧异。郗愔面上带笑,活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被不知情人看到,八成会以为郗刺使才是桓容的亲爹。

    桓大司马迟迟未出声,桓容便继续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扫过面带恨意,又有几分得意的桓熙,一抹冷笑浮上嘴角。

    戏刚开场,现下得意委实过早。

    豫州

    数匹快马奔入鲜卑军营,距主帅营帐两百米,马上骑士猛的拉紧缰绳,翻身滚落。

    “快,禀报吴王殿下,晋合兵五万,将要北上犯境!”

    “你说什么?!”

    慕容冲忽然从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捞起骑士的衣领,道:“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骑士又累又急,被勒住领口,脸色有些发紫,“大军现在兖州,不日将从水路北上,恐将直指邺城!”

    慕容冲猛的丢开骑士,大步冲向主帅营帐。

    一把掀起帐帘,见慕容垂正翻阅竹简,慕容冲大声道:“叔父,晋人要打来了!”

    慕容垂放下竹简,面上并无多少焦急之色,道:“报信的人在哪,带来帐中。”

    “叔父可要准备发兵?”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令部曲将人带来,详细询问再议。

    慕容冲站在一侧,看着慕容垂的表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叔父莫非不想阻拦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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