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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惊闻前缘楼中醉重识红颜,酒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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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配乐:昔情难追

    一恨天地生君早,待我生时君已老。

    再恨月老错结线,相识君已恋芳草。

    最恨世分阴阳别,无为相结秦晋好。

    千万恨意会心头,夺君天下盼君恼。

    “这里的茶果然是清香无比,与众不同。秦兄不妨多用些。”枫灵笑着将茶碗放下,又将目光向楼外看去。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她正坐在康羽楼的二楼上与秦圣清一道品茗。初夏方至,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像这样坐在高阁之上品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着实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多谢驸马相邀,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秦圣清淡淡地微笑着,他的微笑永远是那种云淡风清而且含蓄不外露的样子,这大概与他的家教有关。他的父亲是前朝学士,只因为一心忠诚大民而不肯再度为官,因而隐居于幽州城,至此家道中落,他才会不得不到了太守府做了枫灵的西席。看着他清雅的面容,枫灵恍然,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幽州城之中,她仍是无忧无虑喜欢到处闲游而被父亲罚抄“资治通鉴”的太守千金,他依然是那个谈吐风流才华横溢的书生,她的心上人。

    被枫灵怪异的眼神盯得不太适意,秦圣清将头偏向楼外,向楼下为着生计忙碌的芸芸众生看去。枫灵亦收回心思,自嘲地摇了摇头,吩咐小二上菜。毕竟是请吃饭,总是喝茶是不行的。她也随着秦圣清的目光向楼下看去,恰看见田许正在楼下守着,模样甚为威武。

    这里是京城,理应是繁华得不能再繁华的地方,也确实,这里也算得上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然而正如所有光明背后的影子一般,墙角处,深巷里,贫者数不胜数,乞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与那些红光满面,穿金戴银的官宦人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枫灵轻轻叹着,抬起头来看到秦圣清目光如炬正盯着一处不肯离开,不禁好奇起来,笑着问:“秦兄在看什么?”一边说,一边将头转向秦圣清看着的方向。

    “呵呵,‘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公主真是好雅兴。”秦圣清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指着楼下的一处。枫灵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怜筝。

    流动的空气忽地一滞。

    “公主,”枫灵喃喃道,“她怎么出宫了?”

    “难道不是来找驸马的?”秦圣清微笑,“公主太有趣了,当真只骑驴子?”

    此刻驴背上的怜筝一身棕白色男装,神采飞扬,言笑晏晏,一派天真模样,与那夜奏出折磨了人一夜的琵琶曲的她判若两人。

    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怜筝,同样,你也不了解我。枫灵惘然,静静看着楼下的驴背上的俊俏少年,忘记了同秦圣清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怜筝之外,还看到了另一个人,走在驴子右侧的紫衣少女,曹若冰。枫灵下意识地将眼睛移向秦圣清,看到了他脸上再度出现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曹姑娘,好像就是曹相爷的女儿,秦兄从前认识她?”

    秦圣清转过头来看了枫灵一眼,又转身过去坐下,默默端起茶碗,唇边浮起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算不上认识,驸马,只不过有一面之缘罢了。”说了这一句话,他不再开口,似乎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若请她们二位上来一道品茗,”枫灵倏然作怒,声音变冷,走到扶手边向楼下的田许喊道,“田许,请那位驴上公子及其身边的姑娘上来喝茶。”

    田许向她点头领命,上前几步拦住了怜筝和曹若冰抱拳作揖,似乎说了些什么。枫灵沉默打量怜筝的面目表情,一瞬间她向枫灵所处的方向飞快地看了一眼,又将头转回,但又迅速地重新转向枫灵,正对上枫灵的目光。

    枫灵忙将眼移开,仰头望天,不敢与她对视。恍惚中似乎听到两个人同时做出了答复,但她没有听真切她们分别回答了什么,也不敢低下头去看,只是仰起头来研究那翼形飞檐。

    背后“噔噔”的脚步声叫她的心陡然一紧,急速转过身去,一下子看到了怜筝的脸,竟诧异得站住不动了:她原以为怜筝是不会上来的。怜筝看到枫灵太过明显的诧异表情,顿时觉得不是很自在,就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角,眼神飘向别处说道:“我不是应你的邀上来的,我本来就是要来这里的,我听说这里的茶和点心都很不错……小二,给我拿一盘新鲜的黄瓜来!”

    枫灵侧首看着她的模样,想笑不敢笑,只好生生地把笑憋了回去说:“既然如此,正好我请了秦兄一道用膳,也无所谓再多请两个。”秦圣清也走上前来,先是深深地看着曹若冰不说话,然后又笑着向怜筝施礼道:“正是正是,齐公子不妨接受杨公子的邀请吧,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齐公子请上座。”

    怜筝调皮一笑,毫不客气地落座在秦圣清方才坐的位置上,甩出铁骨扇,潇洒地摇了三摇说道:“那我就不客气地‘上座’咯,秦公子自寻下座去吧。”

    秦圣清并不气恼,反而笑着点头,然后又转身,向曹若冰躬身说道:“也请曹小姐落座。”枫灵敏感地从曹若冰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笑意。

    只见她回礼道:“秦公子不必客气。别来已久,如今秦公子已经贵为一部侍郎了。”秦圣清呆愣片刻,低头黯然笑道,“原来小姐还记得我这个落魄书生。”说着,秦圣清忽然撩起下摆,跪倒在地,立刻惊了所有人:

    “当初小姐及道长不辞而别,使小生不能亲自道谢,如今天可怜见又使小可遇到救命恩人,实乃晚生荣幸之至。秦圣清谢过姑娘,只要是姑娘要求,在下一定做到,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这忽然出现的场景叫枫灵着实一愣,且不论“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古理,就凭着她所了解的圣清他的骄傲,叫他跪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子,实在是叫自己想象不到的。

    “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曹若冰轻轻躬身,将秦圣清扶起来,愧疚低声道,“当初与公子开玩笑,叫你跪谢于我,本来是一时贪玩,不想公子当了真,是我的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自是不可轻易跪下的,除非‘天’‘地’‘君’‘亲’‘师’,小女子无才无德,不值得公子行此大礼。”秦圣清直起身来,面色微红,枫灵愈发迷惑不解,但没有开口问,只是袖手立在一旁,独自思忖。

    怜筝没有她能忍,径直将折扇向桌上一拍,站起来叉腰说道:“你们两个到底是再说什么呀,本公……子怎么什么都没听明白?现在我已经听得云山雾罩,晕头转向了。你们两个从前认识?如果你们再这样只说自己才能听明白的话,本公……子就叫我的小枫一人给你们来一下。”

    枫灵挑了挑秀气的眉毛,微微颔首,嗯,怜筝问的正是自己想问的——但是,那个“小枫”是怎么回事?她依然忍住,没有问。

    “齐公子莫气,”秦圣清脸上的红潮渐渐退了下去,“我来给公子解释。”

    两年前他上京赶考的路上在一家旅店住宿的时候,店中居然出了人命案,死者是一个年正二八的美丽少女,不知是怎么查的案子,官府怀疑是秦圣清做的,理由是求欢不成,勒死苦主。他在百口莫辩之下身陷囹囵,甚至已经被判秋后处斩。在当时,是陪师父云游的恰好也住到这家店的曹若冰指出了疑问,最终顺藤摸瓜找出了真凶,而在牢中被关了许久错过了应试的秦圣清这才被救出来。

    “所以说,曹姐姐是你的救命恩人?”怜筝恍然大悟,将折扇收起来,转过脸看着曹若冰笑道,“曹姐姐还真是聪明,有再世青天的风骨哟。”曹若冰冷静笑道:“没什么,是些很明显的漏洞,只不过是那个仵作作了些手脚才使得秦公子蒙冤受屈。在位者不能明察,致使官匪沆瀣一气,世风日下,我师父本来就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我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她又将头偏向秦圣清歉疚说道:“只是我太过任性,当时又盛气得很,玩笑着要秦公子跪谢于我,冒犯了秦公子,实在是愧疚得很。”

    “没有没有,”秦圣清连忙摆手道,“是我那时太自命清高,出狱一事全蒙小姐相救,本就应该跪谢,而我竟是思忖再三才做出决定,待再去找曹小姐时,您已经和尊师离开了。”

    枫灵明白了始末,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看来曹小姐果真是女中豪杰,悟民当敬小姐一杯,也算是替秦兄谢谢曹小姐了。”她举起一个杯子,喝到嘴边才意识到是茶,不禁有些窘迫,吩咐小二上酒。小二拿上来的是清淡浑浊的素酒,还外带着一盘怜筝要的黄瓜。

    “这才对嘛,免得我迷迷糊糊什么都不明白。”怜筝笑得很是开怀,“还好,你们说得明白,我的小枫没有发威。哎,英雄无用武之地,小枫你就先闲着吧。”怜筝忽然将一只黄瓜扔了出去,然后端端正正坐好开始喝茶。枫灵惊奇地望着那只被抛出去的黄瓜划着弧线落下,心中更加迷惑,“小枫”到底是……却见曹若冰脸上笑容一片。秦圣清看来也是疑惑的样子问道:“公……子,请问‘小枫’是何方神圣?”

    “小枫?小枫就是小枫咯。”怜筝毫不在乎地戳起一个新端上来的银丝卷。她察觉到了枫灵眼中的异样,紧张道,“看什么看,小枫不是你!是小疯,它叫小疯!”边说边用手指着楼下,同时眼睛紧紧盯着枫灵的眼睛。枫灵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尴尬地轻咳一声,没有向外看,大概可以猜到被迫牵着一头驴在门外站着的田许,手里还拿着一根黄瓜。

    “原来小疯阁下就在那里,”秦圣清扶阑向外看去,轻轻笑着,“幸亏它没有给我来一下——对了,方才齐公子说什么‘小疯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酒已经上来了,大家喝酒,不要再管那什么小疯了。”曹若冰拾起一个小巧玲珑的酒杯放在掌中,将酒倒入杯中,一口吞入,啧啧赞道,“果然是好酒,清而不淡,醇而不烈。”

    “自然是好酒,这里可是康羽楼,陆羽杜康,茶酒双绝。”枫灵忙着转了话题,给秦圣清斟酒。

    “为什么不给我斟?”怜筝忽然晃着她空空的杯子看着枫灵,眼中带着不自在的凌厉。

    “你酒量又不好。”枫灵不想给她斟酒,生怕她喝醉了。

    “什么?”她重重地将手中的折扇向桌上一拍,怒声喝道,“我酒量不好?杨悟民,你给我斟酒!我要是今晚喝醉了,我就不姓齐,我跟你姓杨!”

    康羽楼生意甚好,掌柜在楼下忙得转来转去,几乎转得晕头转向,直到入了夜才轻松些个,坐在一旁歇息。

    他忽地听到了笃笃的脚步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东家来了?”康羽楼的掌柜惊讶地看着一袭黑衣的来人,诚惶诚恐起来。

    带着蓝色面具的人没有答话,而是懒洋洋地低声问道:“东家要找的人来过没有?”

    “唔,小的一直上着心的,”掌柜轻轻抹了抹汗,“那张图像已经叫店内的每一个伙计背熟了,只要那人出现,无论如何,小的都会马上派人去通知东家,并把人留下。只不过一直都没等着那人出现……水大人要不要在这里小酌一番?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

    “不用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放仔细些。”黑衣人没有久留,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店外。

    掌柜的背上被汗水浸湿了,他懊恼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这么窝囊,光是和人说话就出了一身汗。”

    然而待他抬头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生意人常有的开朗与谄媚,在喧闹的一楼大厅里迎来送往。忽然看到了一个气宇不凡的白衣公子从二楼晃了下来,他身旁还搀着一个同样清秀的棕白衣公子,看来是喝多了,正迷迷糊糊地说着醉话,一边说还一边手舞足蹈:“哈哈,我不能喝,我不能喝?我当然能喝,哈哈。你该跟我姓杨了吧。”那个白衣公子无奈地回应着他:“好好好,我跟你姓杨,我跟你姓杨——真是,我本来就是姓杨的啊。不能喝还喝那么多,真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哟,二位公子要走了?要不要小的给叫辆马车?”掌柜的迎上前去,一边套着近乎,一边用精明的眼神问着白衣公子身后的小二这两个人是不是结过账了。

    “哦,不用,外面有自家马车。”杨枫灵一边答话,一边向外寻去,寻找着田许的身影。但田许似乎是失踪了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见人。就在杨枫灵放弃了寻找的时候,田许又进来了,抱拳上前道:“主子是在找小的吗?”

    “田许,你留下来结账,顺便一会儿把驴牵回去。秦公子和曹小姐还在上面喝酒,待回儿你送他们两个人各自回府。我先把她给送回去。”枫灵窘迫地把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的怜筝调整了一下位置,勉强说完自己的话,急急忙忙地向在外面停着的马车走去。怜筝便是这样,每次醉酒之后先闹上一番,然后乖乖睡觉。

    田许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受到怜筝的优待正在吃黄瓜的“小疯”,转身从怀里拿出银子来结账。“掌柜的,刚才那个黑衣男子是谁?您认识他吗?”田许将银子交给掌柜的同时假装无意地问了一句。掌柜脸上的笑容有了一段时间的停顿,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这,客官难为小的了,这每日我这酒楼来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哪个呀。”

    “说的也是,我唐突了。”田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地笑着,交了银子向楼上走去。

    “在下田许,我家公子命令我将秦公子和曹小姐各自送回府宅……”田许抱拳施礼,却看到楼上雅间里狼藉一片,终于明白怜筝在的时候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莞尔。

    “有劳田兄,驸马真是客气。”秦圣清站起身来说道,“不过在下是坐马车来的,不烦阁下相送了,倒是曹小姐,一个弱女子,走在夜路上,确实应该由个人来送。不如这样,在下的车夫是个老实人,尽管信任。就叫曹小姐坐着马车回去好了。在下可以自己走回去。”

    “不必了,”曹若冰收了收眼里的睡意说道,“丞相府离这里近得很,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小女子应该可以自己回去,秦公子不必担忧,也不烦田公子相送了。”说着,她微笑一下向楼外看去:“倒是您的车夫似乎是太可靠了些,已经快睡着了。”

    秦圣清空灵澄澈的目光微微收了回来,向脚下看了看,唇角浮起了笑意,他顿了顿说道:“好吧,就这样,在下先告辞了。”说罢他又施一礼,转身下楼,木质的楼梯上发出了沉稳轻轻的“咚咚”声。

    “好了,那小女子也就告辞了。”曹若冰向田许点了点头,向楼梯走去。

    “请等一等,曹小姐。”犹豫再三,田许终于叫住了曹若冰。

    “什么事?”曹若冰凌厉地转身,不料正接上了田许猛然劈过来的一掌,她心下一紧,连忙向后弯腰,将那水平打出的一掌闪了过去,随后整个一个后空翻退到了墙角处。“这也是你家少爷吩咐的吗?”曹若冰哂笑着,眼睛紧紧盯住田许。

    田许却是不说话,步步紧逼,又追上来一掌,两个人你来我往,却是点到为止,并不下杀手。背对着楼梯的曹若冰一面应付着田许的出招,一面思忖着如何离开,不想脚下一空,径向楼梯下面倒去。田许心说不好,连忙伸手去拉,却被曹若冰狠狠一扯整个人掉到了曹若冰的身后,成了曹若冰的垫子,所幸田许身子强健,没受什么伤,而曹若冰,就更没受什么伤了。

    “别叫苦,你倒是说啊,为何无缘无故地袭击我?”曹若冰惬意地躺在田许背上,一动不动,似乎是使了什么功夫有如千斤重坠一般压在田许背上。

    田许动弹不得,苦笑道:“在下得罪了,请姑娘恕罪。”

    曹若冰猛然起身,看到四周众客人一派惊愕的神情,居然笑了,把田许从地上拉起来说:“想问什么,到外面再说。”

    田许跟着曹若冰到了外面,只见曹若冰将系着驴子的缆绳解开,说道:“千万别把它给忘了——你想问什么?说吧。”

    田许心中更加疑怪了。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而曹若冰身上的那种自信与洒脱是他所不曾见过的。尽管她说话和气,周身却萦绕着清冷风姿,令人不敢亲近。

    “我——只是想知道,姑娘是什么人。”田许犹豫说道,“方才见姑娘身手了得,分明与那日的蓝衣女子是同一个人,不知——姑娘可否相告始末?您对我家主子——是什么意思?”

    “我对你家主子很感兴趣,”曹若冰轻轻地拍了一下“小疯”的头说道,“但我不会伤害她,她欠我的已经还清了——再说,我毕竟是她的长辈——”她忽然把头转向田许,脸上是依旧带着些玩味的神色:“小女子师从异人,道号‘青冰’。”

    “‘青’冰?”田许倒抽一口冷气,“阁下莫不是白彻道长的弟子?”

    “没错,所以,说起来,你和她都得叫我一声师叔祖。”曹若冰淡淡微笑,仰头看星,左胸骤然痛了起来,眼中渐渐变得迷茫。她轻轻将驴的缆绳交给田许,轻声说,“另外,如果你写信回去告知你师父的话,请加上这一句话:‘曹若冰的心脏生在右边’。”说罢缓缓转身,向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田许默默看着远去的紫衣女子瘦弱的背影,在薄暮夕阳的映衬下绽放出来了与她的凌厉很不贴切的柔和。他半晌不敢开口,震惊过后,心头涌起了一阵莫名的伤感。

    金乌西陲,脉脉余晖洒落在秦淮河上,浮动起片片金鳞。暗色河水随风微漾,拍打在遍布青苔的河岸上。

    昏昏欲睡的胖车夫把素色马车缓缓驶到了石拱桥,车中人从小窗向外望去,为眼前景象触动——“停车!”忽然传来的命令叫车夫打了个激灵,猛地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挪动着臃肿的身子跳下了车,将车帘掀开,满脸堆笑:“大人,什么事?”

    秦圣清从车里探出头来,向外看了看。这夕阳,这石桥,这秦淮河,在这千年古都中经历了千年风霜。他望着远处,神思渐渐远了。他从马车上下来,对车夫吩咐道:“行了,我一会我自己回去,你先回府吧。”车夫老实听令,驾车走了。

    秦圣清沉目静思,将背上的瑶琴解了下来,盘膝而坐。这琴是他亡故的父亲,王学大儒秦髡留给他的,据说乃是前朝皇后相赠。这其中并未带有任何的风流韵事,只是单纯的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想那曾经以冷艳之美震惊朝野、从不轻苟言笑的皇后娘娘,其实也是个博学多才、细腻敏感的人,只为了在国舅苏伯卿家宴的花园之中听到的一首委婉缠绵的“忆故人”就怅然泪下,当即亲自奏箫来和这一个小小的学士。后来又赠了这把琴给秦髡,为这一段高山流水,秦髡宁可弃官不做,也要守在苏若枫去世的幽州城。

    秦圣清轻轻拨动着琴弦,将本是缠绵悱恻的音调化为了沉郁怆然。他停住,不由自主地望向远方,心里想起了某个白色的倩影。

    “秦大人还没有回家吗?”一个方才分开不久的声音微微带着些讶异在背后响起,秦圣清默默回首,看到了依旧是一身紫衣的曹若冰。

    “原来是曹小姐,失敬。”秦圣清微微欠身施礼。这个动作使曹若冰竟一时有了错觉,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同样也是彬彬有礼模样的人,不禁笑了起来,道:“没什么失敬的,只是秦大人在这里抚琴深思,不知是不是在思念故人?若真是这样,失敬的就是我了,打扰了大人的情思。”

    “哪里哪里,”秦圣清不紧不慢道,“不过,在下确实是想起了故人。”他抬起头来,向远方看去,西方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天色灰蒙蒙的,十分阴郁。

    “故人当是何人?”曹若冰上前几步,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那把颇有来历的琴,“能叫人在此夕阳西下之时思念的不是至亲就是至爱,”她抬起头,眼神有几分狡黠与锐利,“看来是与此琴有关。小女子胡言乱语,不知说得对否?”

    秦圣清和气笑道:“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那么可不可以说与我听一听?您现在在想谁?”曹若冰眼中尽是好奇之色,但似乎沉思一阵,又说,“不过若是大人不肯,便算了。”

    “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秦圣清犹豫一下,依旧是笑得很和气,“不过在下想到的只是对在下来说最为重要的人,是家父而已,是至亲而非至爱,小姐说得不全对。”

    曹若冰笑着,情不自禁将手抚过那把精致却古朴的琴,故意没有去理会秦圣清眼中隐瞒的神色:“如果小女子没记错的话,令尊可是学士秦髡?”她笑得很明亮,“小时候我曾经学过令尊的诗,那时候家父常常赞誉令尊才华,并屡屡为天妒英才而扼腕叹息。令尊归隐山里,才华没能施展,也是叫家父每每悲叹的事情。”

    “丞相大人盛赞,先父泉下有知,定然感激。”秦圣清作揖致谢,神色拘泥起来。

    “不过,近来回到家中,家父开怀许多,说是朝廷现在人才济济,秦学士后继有人,想秦大人可绍承乃父之志——”曹若冰说着,蓦然注意到了秦圣清深色有异、单手攥拳,连忙打住,“秦大人怎么了?”

    秦圣清苦笑一声:“曹小姐有所不知,家父无意为官,从小教导小生也是读书修身,极力反对我参加科考。我也是从未想过要考科举的,不想后来——后来因与人为约,不得不科举取仕;再后来,后来因为机缘天算,不得不入朝为官;如今因为琐事缠身,朝纲不明,不忍抽身。现在想来,我与家父其实已经背道而驰,实在——实在枉为人子。”他说着垂下了头,似乎因为羞愧而红了脸。

    “秦大人何必如此……”曹若冰叹息道,“秦学士之事我其实也是听说过的,他所执念,不过忠臣不事二主,以独守清寒以报知音,是为君子仁义;秦大人违背父命入朝为官,是践约,是天意,是忠厚,也是为君子仁义,”她微微笑着,轻轻抚着琴弦,“琴师不同,却执同琴,却操同曲,而已。”

    秦圣清心中渐渐开怀,颔首感激,却见曹若冰眼中似有狡黠颜色:“不过,方才从大人言中听出有人竟比令尊之命更加重要,且大人眼底情义非常,看来大人方才所思之人,应是不仅仅只有令尊而已。”

    “这……”秦圣清语塞,本就温和的眸子泛起了一片柔光,“小生确实是在思念故人,一位对在下来说十分重要的故人,只是伊人已经香消玉殒,不忍相提,担心我等俗物污了她的佳名。”

    “既是过去了,自然不好提及。”曹若冰点了点头,抬头向灰色的天空看去,“然而能够叫秦大人思念的女子,想必绝非寻常。小女子倒是有好奇心想了解此人究竟是怎样一番风骨。”

    秦圣清微笑着,眼神下沉,似乎陷入了对往昔的追思,说道:“她,坚强得有些软弱,聪明得有些糊涂,自信得有些怯懦,善良得——”他眼中的光亮慢慢黯然,轻轻道,“善良得有些残忍。”

    “果真奇特,”曹若冰淡淡笑着,想象着那么一个人物形象,向天边看去,讶然道,“那边乌云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但是这里却是半片全无,”秦圣清仰头向上方看去,似乎想笑,“莫非这就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可是现在连‘日’都没有了,天黑了,秦大人。”曹若冰也仰头向上看着,只看到一片墨蓝色的透明夜空,真的没有云。道是无晴却有晴,天何怪哉!她喃喃自语,自失一笑。

    月上柳梢,正是黄昏时分。白日里热闹的街坊也都安静下来了,独独剩那么几家茶馆酒楼还在营业。而茶馆兼酒楼的康羽楼就是这样,仍旧在忙碌之中。掌柜一边招呼着时不时进来几个的客人,一边仔细观察着各个客人的容颜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掌柜的,凭什么要了半个时辰了都还不上我要的花雕?”一个已经喝了许多酒的年轻人无缘无故发了脾气,狠狠地将一个空了的酒壶向掌柜砸来,幸亏掌柜虽然臃肿但是比较灵活,一下子躲开了,他讪讪笑着,吩咐人将地上碎了酒壶扫走,然后又上前去向那个年轻的喝酒公子赔不是,没办法,生意人永远都是以和为贵,哪怕他在心中把这个人骂了千百万遍还是得笑脸相迎。

    与此同时,小二正在接待另一个客人。

    “道长,您要什么?”

    “酒,自然是酒。”来人是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道士,看起来很沧桑,单只从外表上看的话,只会以为他刚刚过不惑之年。一身的仙风鹤骨,突出了二十年来的颠簸消瘦,凌乱的头发,遮盖着一双神采奕奕的双眼,不经心打理的脸上,乱髯横生,却自有一番神采。

    “哦,什么酒呢?”小二不敢怠慢,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度不凡。

    “最好的就行,快些拿出来。”

    “好酒?”小二不屑地看着来人的褴褛衣着,觉得这人应该是个没钱的主,“您老人家也得喝得起啊,我给您拿两瓶烧刀子结了。”

    “哈哈哈,你看不起贫道?”道士朗声大笑,“随便随便,反正我身上分文皆无,终究是不给钱的。”

    “你——”小二觉得自己受到了捉弄,恨不得上去将这个老头打上一顿。但在他能这么做之前自己脸上先挨了厚厚的一巴掌。

    “道长要喝酒,自然是不必花钱的。”掌柜的及时蹿了出来,一脸谄媚的笑容:“请进请进,道长请上座,二楼雅间,特意为道长这样的仙人预备好了的。”他一边讨好地点着头,一边狠狠地瞪着那无辜的小二,后者正委屈地揉着自己被掌柜的扇肿的半边脸:“你,给我去拿酒去,最好的,快去。”

    道士面无表情地上了二楼,似乎早已料到。

    不久便是深夜了,许多人都已经回家了,只剩下了一个客人仍在二楼痛饮,满地的空瓶子证明了方才这个客人喝了多少酒,而小二面孔的青白也证明了小二对这个客人喝酒能力的惊恐。

    道士站起身来,觉得身上热了,猛地推开了窗子,向外看去,月亮还在树梢,不觉微笑,默默诵道:“新月缺为谁,更深无人昧。多年糊涂梦花飞,懒顾三千水。少年□□灭,鬓霜岁月催。众人皆醒我独醉,长啸与风随。哈哈哈哈。”说罢将一壶好酒尽洒在窗外。

    小二被他这一笑给笑醒了,十分的不满,正欲说话却听到了有人一边上楼一边诵道:“酹山月,酹江月,一楼清风相思叠。爱绝恨亦绝。情寂灭,步蹀躞,再三追问终不说。奈何心如铁!”

    上来的是一个玄衣道士,清秀的面庞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小二心中好奇,今日怎么这么多道士?还没等他好奇完,就被一个黑色的影子揪下了楼,一时间,偌大的二楼之上,只剩下了这两个道士。

    “弟子玄衫,参见师叔。”玄衣道士恭恭敬敬地行了道礼。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还真的会来见我。”青衣转过身来,不羁的脸上带着那高傲的笑容:“别来无恙,玄衫。”

    玄衫抬起头,注视着青衣的脸,良久,黯然笑道:“师叔这些年苍老了许多。”

    “我本就长你二十岁,老是应该的,”青衣眼中熠熠放光,忽地话锋一转,“——现在你还痴妄吗,玄衫?”

    “弟子不曾痴,也不曾妄,何来痴妄一说?”玄衫浅笑着,脸上表情依旧恭敬。

    “呵呵,哈哈!玄衫,你这辈子注定了深陷泥潭。”青衣重新执起一壶酒,送到嘴边。

    “泥潭早就挖好,弟子一直在其中,不曾动过,又怎会深陷?而挖泥潭的人,正是师叔您。”玄衫走上前,也拿了一壶酒。

    青衣坐下,仰头看着玄衫的脸,无可奈何:“当年我不该把你捡回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师叔本性良善?自然是不忍心见我在密林之中冻死。”玄衫笑着。

    “捡回去不该让你跟随师兄。”青衣闭上了眼睛。

    “跟自是要跟的,否则我也不可能从师父那里学到那么多的本事。”玄衫笑容不减。

    “那你为什么后来要杀了他?就因为师父打算传他衣钵?”青衣猛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玄衫。

    “因为师公没有传给您。”玄衫简单地回答。

    青衣站起身来,苦笑:“我不该告诉你我的身世。”

    “是我无意中听到的,当时您正在和师公谈道法。”玄衫喝了一口酒。

    “你不该伸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师兄后,还意欲谋杀我师父,结果被人发现,否则我不会赶你下山。”青衣背对着玄衫,从酒壶中痛饮。他回想起玄衫下山之前那复杂的眼神,以及他说的五年之期。

    “那是因为他仍然不想将衣钵传给您,我为您不平。”玄衫语气依然恭敬。

    “那么乱世呢,为什么你要颠覆大民?”青衣转身,眼中微微发红。

    “因为那本来应该是您的江山,您祖先的江山。”玄衫笑得更加舒心,他上前一步问道,“现在我该问了,为什么您总是不肯接受、接受我?为什么我杀了您的师兄,逐了您的师父,夺了您的天下,您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青衣苦笑,不回答。

    “您不是常说‘世间万物皆有情’么?您所爱的人不是已经离你而去了吗?您不是说‘情’足以敌万物吗?”玄衫脸上平静。

    青衣哈哈大笑:“玄衫,你错了。你还不理解什么叫做‘情’。我今日来见你,只是想看看你是否已经顿悟,不想你依旧迷茫。既然如此,我想我还是不应久留。”

    “您觉得您走得了吗?”玄衫露出了阴郁的神情:“酒中有迷药。”

    “玄衫,十年前我犯了一次错误,是不会再犯的。”青衣大笑着,蓦地抬手,在玄衫反应过来之前点了他的穴道,“人不能犯两次错误,同样我也不能每次都中你的迷药。”

    蓝色的身影飞快地从窗户离开了,留下了一个被点住了穴道站在空荡荡的酒楼二楼的道士,以及,默默的风啸。

    雨云渐渐飘到了城东。

    “驸马,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马车夫迫不及待地掀开马车的帘子哭丧着脸,此时他已经被淋得湿透,伸进来的水光光的脸上很是纳闷的模样。

    刚才,炸雷突起的时候,他听到了马车里的喧闹,但是没有向里面看,假如他看到了,或许会感到十分惊奇。

    还原一下方才车内的情景,是这样的……

    “啊,啊,雷,打雷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怜筝公主忽然从原先醉倒的沉默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瑟瑟发抖,缩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她醉眼朦胧,神志恍惚,心中只剩下了恐慌,想着寻找一个可以保护的寄托,而这个被她误认为是寄托的东西,从酒楼出来之后就一直抱着她,向她传递着自己身上的热量。

    枫灵惊讶地看到怜筝此时的软弱,手忙脚乱地拥着她。怜筝居然如此怕打雷。

    “怜筝,不怕,不怕。”她不住地说着,试图缓解她的恐怖,怜筝起初安静下来,却在下一个雷滚过的时候又不安地发起抖来。枫灵伸出手,捂住怜筝的耳朵,心中也是慌张,雷声滚滚,隆隆不断,她的手便一直那样捂着,手心中也有了汗。

    这一切,莽撞的车夫都没有看见,也没有考虑到驸马在车里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径直掀开了车帘,哭丧着脸向驸马报告自己的惨状。

    显然,他的忽然举动使似乎正在沉思的驸马爷愣了一小会儿。

    “是么——”枫灵同情地看着车夫,想起了方才饮酒时候晴空万里的模样,又为难地看着终于再度平静的睡着了的怜筝。不多时她忽地有了决定:“此处距宫里还有一段距离,夜里雨路难行,那么就先不回宫了。咱们先回府,待雨停之后再送公主回宫。”

    “遵命。”马车夫忙不迭地放下帘子,没有顾得上考虑方才在马车中看到的景象,重新坐上车辕,奋力挥起了手中的马鞭。马儿吃痛,奔跑起来,向不远处的平逸侯府驰去。

    林尉正在揣摩驸马今日是不是又要留宿宫中的时候,卷过了一阵狂风,劈来了一道惊雷,一道闪光将半边天空都照亮了,倏尔便下起了大雨,他急忙跑进了大厅,抖着身上的水,不住嘟囔着,怀疑是不是雷公伤寒了,居然下了这么大的雨。

    “居然下雨了,”田谦迷迷糊糊地从房中走出来,身上的衣服尚未穿齐整,看得出来是马马虎虎寻了一件就穿出来了,他正揉着眼睛,看到了一脸诧异的林尉,问道,“驸马人呢?还未回来?”

    “田爷昨夜匆匆回来,应该多睡一会儿,”林尉讨好笑道,“驸马现在尚未回来,也不知道今夜是宿在府中还是……”

    “嘘,”田谦忽然上前捂住他的嘴,侧耳听了一阵,说,“你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叫门。”

    林尉忽然被人堵住了嘴,正不适意,担心自己是不是惹到了这个脾气随意的小田爷,听他这么一说才仔细起来。外面雨声噼里啪啦,时不时有一阵雷滚过,十分吵闹。

    终于,两人同时听到雨声之中夹杂着某个男人的叫骂:“老子敲门敲了半天,待会儿都能游泳了!再不开门老子就把这门叫马踢碎了!开门,都聋了吗?”

    这时候,林尉知道是驸马的车夫驾车回来了,没准驸马也在,于是也没顾得上叫人,亲自冒雨跑到门边将拴上的门打开。只见一身水淋淋的车夫眼中愤恨不已,径直闯进来,把瘦小的林尉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只觉得眼前飞来一座巨山一般。

    “你——”林尉气恼不已,指着车夫只想大骂一通:一个车夫居然敢对管家无礼。车夫一下子看清了开门的居然是管家林尉,登时紧张一阵,却又眼珠一转,急忙道:“您别急,先把驸马和公主请进来,快些拿伞,雨势实在太大,两位主子没法从马车里出来。”

    两人正说着,再回头却看见田谦手里拿着一把伞已经登上了马车。

    田谦掀开马车车帘笑道:“师妹快些出来吧。”枫灵愕然望了他一眼,抱着怜筝缓慢移出来,再向车夫和林尉看去,看到两人面上表情平静,知道田谦的失礼称呼没有引起他们注意,这才舒了口气,皱眉瞪了田谦一眼,从车上下来。

    林尉看到驸马抱着公主下了车后脚步匆匆,而跟在她身后的田谦也是一阵疾步小跑,速度刚好比驸马快那么一些,手上的伞只遮住了一个人,却不是枫灵,是正在熟睡的公主。

    “这样也睡得着,好奇怪。”林尉一面撑起伞来为枫灵遮雨急急忙忙引路,一面想着这公主怎么这么能睡的问题。

    “不必遮我,林管家,”枫灵小跑着的声音依旧淡定,“先遮住公主吧。”林尉惊讶地将伞向前移,可是由于枫灵跑得太快他跟不上,只好作罢。车夫看着这几个人匆匆跑向墨怜阁的模样只觉得好笑,猛然打了个喷嚏,叫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淋雨。再看看而驸马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淋雨一般,黑夜里白色的影子在雨帘中穿过。

    当林尉**的手点燃了墨怜阁里的蜡烛时,墨怜阁自建成以来第一次住进了这家的女主人。

    “驸马——”林尉刚刚张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枫灵轻轻的声音打断了:“小声些,别惊扰了公主。”

    林尉收声,看着驸马正在把公主安置在床上,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他虽然是驸马府的管家,这辈子却是第一次见到公主。早在从前他就听说过,怜筝公主是个刁蛮任性的女子,从来最喜欢四处乱逛,虽然聪明伶俐但是却不喜欢做女儿家常做的事情,最常玩的是失踪,不过最长的一次也就是一个多月。今日睡着了的怜筝面上沉静如水,虽然掩饰不住那种活泼的天性,但至少不似外人所说得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只觉得睡着时候楚楚动人。林尉不自觉地咧嘴笑了,看来外面传言果然不可靠。

    “好了,我们都先出去吧,把这身**的衣裳都换了。”枫灵疲倦地走到了门边,轻声吩咐两人出去,然后自己也带上门向彻阁走去。

    田谦默不作声地出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正好看到了站在游廊里的田许,看来是刚刚回到府中,身上还有些湿,正看着外面的雨帘发呆,宽厚的表情一如平时,只是身后站了一头驴,使这时的画面略显玩笑了些。

    “大哥,你回来了。”田谦笑着朝田许走去,看到他衣衫不甚整齐,奇怪地问道,“怎么,以大哥的身手也会被浇成这个样子,如此狼狈?还有,这位驴兄难不成是大哥新的坐骑?”他戏谑地向那驴伸出了手,却被驴的一声长嘶止住了。

    “还不是为了这个‘小疯’,我几乎是抱着它回来的——主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我见到马车停在外面。”

    得知了枫灵已经回来,田许点了点头,放心了许多,忽然脸色又沉了下来,低声说道:“爱笙小姐,她已经走了吗?”

    “嗯,墨卢王伤得很重,爱笙放心不下,已经走了。”田谦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想那墨翟这般不念手足之情,竟放毒箭。只希望王可以可以平安渡过,无危无险。”

    “嗯——”田许低头想着什么,不再说话,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一身湿衣服。

    “爱笙。”看到彻阁里的灯光,枫灵推门而入,习惯性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却没有见到平素看到的人,只见到一个年纪十分幼小的使女正在整理床铺,这才想起爱笙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离开,现在大概是已经走了。

    “奴婢见过驸马,您刚才说什么?”使女跪在地上,低着头,似乎很羞涩的模样。

    “噢,”枫灵望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你出去吧。”

    更换了湿衣服,枫灵坐在桌旁,案上有一盏已经沏好的茶水,看来是担心驸马伤寒的林尉派人沏的。枫灵轻轻将茶盖碗掀开,热腾腾的白气给人以十分安定的感觉。茶很香,是枫灵最喜欢的茉莉花茶。

    “花茶。”枫灵默默地将茶碗送到嘴边,缓缓地吹去一层热,将淡黄色的茶水送入喉中。说起来,倒是许久没有喝花茶了,因为她性喜寒凉却又经常上火的缘故,爱笙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给她养成了喝绿茶的习惯。但是今天喝了这花茶,却叫她想起了一段有趣的回忆。

    那时是怜筝被迫禁足的日子,枫灵在怜筝眼中依旧是以男子身份出现的时候。

    也许是怜筝机关算尽,枫灵再也不会上当傻乎乎地靠近床边被公主要挟,每次不得不住在流筝宫的时候也总是往书房跑,在那里读书,有时候一读就是一夜。

    怜筝公主被禁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却是足以翻天的事情,她为了不能时常到宫外去而心烦意乱,于是捉弄驸马、要挟他带她出宫成了她的一大乐趣。

    “咦?”怜筝猛然抽出了枫灵手里的书,煞有介事地翻了翻,一脸严肃,“又是‘战国策’,你累不累啊?每日里除了四书就是五经,好容易都看了一遍,怎么又开始看战国策了?小心眼睛累坏了,成天看人时候都眯着个眼睛,看起来色迷迷的。”她顿了顿,注视了一下一脸茫然的枫灵说道,“你其实看起来就是色迷迷的样子。”

    “噗嗤。”端茶进书房的爱笙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却还是低着头,向公主请安,走到书桌前面把茶放下,轻声说道,“驸马请用茶。”

    “多谢。”枫灵点了点头,抬起头来向着爱笙微笑了一下,伸手掀开茶碗盖,铁观音脉脉的香气顿时溢散开来。

    爱笙也向着枫灵微笑,却看到怜筝玩味的眼神,忙匆匆地退出了书房。

    “唉,为什么你的书童长得这么清秀?”正在喝茶的枫灵背上猛然挨了一下,一时呛住了,咳嗽起来,只觉得好笑。

    “怎么?公主对我的书童感兴趣?”枫灵笑着将茶碗放下,侧过身子来看着怜筝,“若是这样,我可以将他送给你。”

    “说、说什么呢?”怜筝红了脸,撇撇嘴道,“我才不要。”顿了顿,她嘿嘿一笑,“就算我要,你也不一定舍得给。”眼神里的暧昧叫枫灵不禁一哆嗦,想起了新婚之夜她问的问题,心中嘀咕道:“这个公主定然是《汉书》看得多了。”

    于是枫灵不再理会她,只是低头自己笑了一下,又拿过刚刚被怜筝抽走的书继续看起来。

    “你、你能不能别再看书了?你就不能稍微有趣那么一点吗?”怜筝有些生气枫灵对她的无视,再度将枫灵手中的书本抽走。

    “有趣?怎么个有趣法?”枫灵终于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抬起头来看着盛气凌人的怜筝。

    也许是她过于直白的注视使怜筝感到了些微不适,脸上莫名开始发烧。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枫灵的头向下压着,着慌道,“别看了,你还是看书吧——不,别,你还是别看书了,你、你陪我出宫!”

    “为什么?”枫灵觉得有些不适,伸手扣住了怜筝的手腕,轻轻一翻,将头抬起来,笑道,“我今日可没有惹着你,也没欠你什么,更没有违背什么誓约,你可拿不着我。”

    怜筝不屑地将手疾速抽出来,掩饰慌张一般嘟囔道:“那就拿着你不就是了?嗯——”她想了一会儿,道:“这样,我和你打赌,你若是输了,就带我出宫。”

    “我要赢了呢?”

    “那我就出去再也不来打扰你,让你看你的书。”

    枫灵衡量了一下利弊,仰起头来看着怜筝,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赌什么?”

    怜筝也是一时想了这么个法儿,还真是不知道赌什么,眼珠一转,正好看到了桌子上的茶,顿时有了主意:“那就赌品茶好了!你要是能喝出我泡的茶之中的每一种材料,就算你赢!”

    说完不等枫灵点头,怜筝就跑了出去准备茶叶和茶具……

    桌上一字排开十几个茶碗,里面盛着各色茶水,一时间书房里茶香诱人,满室翩跹。枫灵看着公主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这么一大套工具,心中更加想笑,其实,她本就打算带公主出宫的,打不打赌,只是个形式。

    “等等。”怜筝拦住了枫灵伸向第一只茶碗的手,“先把眼睛蒙上,不然你一看就看出来了怎么办。”

    无可奈何,枫灵把眼睛蒙上。但这也有了新的麻烦,她没法把茶碗正确而又稳妥地送到自己的嘴边。

    “笨死了,就这样你也能考上状元?”怜筝一边嘲笑着,一边端起茶碗,给枫灵喂去,因为怕太烫,还无意识地吹了吹。这个动作叫在一旁续水的清儿醒儿大吃一惊,枫灵强压住心中的异样,仔细品尝着杯中清香的液体——“大红袍。”没喝下半口,她就说出了名字。

    怜筝诧异,不曾想到枫灵答得这么快,又换了一盏——“普洱。”

    “龙井。”

    “毛尖加龙井。”

    “普洱、龙井、毛尖。唔,还有铁观音。”这一盏枫灵喝了三口,才算勉强把茶的味道分清楚。

    就这样,枫灵一一尝过辨出了十几种茶水的材料,单一的或者混合的,仍旧没有失误。怜筝本来是可以耍赖的,但是在这种没有公证人的情况下,她心中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居然一盏一盏地承认了枫灵的胜利。

    “碧螺春、猴魁、云针——还有吗?”咽下去一口茶水,枫灵表情依旧很轻松,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出过错。

    怜筝不由得心生敬佩,终于拿起了最后一盏茶说道:“最后一盏咯,是花茶,你说说有多少种花?”

    枫灵没有急着喝送上来的茶,而是先闻了一下,思忖片刻说道:“看来有茉莉还有槐花。”又凑上前去喝了一口,感到嘴中味道颇有些怪异:“还有菊花、金银花。”再喝一口:“桂花,白——白兰花,咦?好像还有一种味道。”枫灵越喝越觉得奇怪,终于再饮一大口——“行了行了别喝了,都喝没了。”怜筝得意地把杯子向后一撤,笑着说,“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还有一种花你没说出来,你输喽!”她轻轻把蒙在枫灵眼睛上的布解开,看到了枫灵错愕而又怪异的眼神。

    “咳咳,其实,公主,我想我喝出来了。”枫灵站起身来,尴尬地轻轻咳嗽着,喝了一肚子水,现在腹中多种不同的茶正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她向外走去。

    “啊?不、不会吧。”怜筝难以置信地盯着枫灵,兴味索然。

    “不过公主不必失望,”枫灵向外走着,忽然转身回眸笑道,“看在公主怜悯我只是加了葱花而没有加腰花的份上,请公主快去换衣服,准备出宫吧。”

    “葱花?”一直在旁观的清儿、醒儿还有爱笙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一时间齐齐笑开。

    ……

    “主子,主子,醒一醒。”虽然枫灵缩在太师椅里睡着了的模样颇为奇特,但田许还是摇醒了她。

    “什么事,田许?”枫灵揉着惺忪睡眼起身。

    “主子,雨停了。”田许轻轻说着,又看了看门外,接着说,“公主她醒了。”

    “哦,”枫灵站起来,整理了自己褶皱的衣服,看到门外的怜筝正在注视着飞檐上泻下来的水流,似乎是故意不向彻阁看来一般,不禁笑了,“我也醒了。”

    入宫时候的马车很寂静,没有人说话,枫灵只是一直望着车外的月亮,她不知道不在她视线范围之内的怜筝在做什么。一路平坦,车进了皇宫。

    “公主慢走。”枫灵恭恭敬敬地将怜筝送进流筝宫,低着头,似乎不愿将自己的眼神和对方的脸接触一样。她躬身许久,待挺起身时却见怜筝依旧在通往流筝宫的路上走着,走得很慢。就在枫灵抬头的一瞬间,怜筝回头向枫灵望了一眼,这一眼时候,正值月上黄昏,月光从枫灵背后照到了怜筝脸上,那一刹,两人同时又都低下了头。

    枫灵急忙转身,蓦然想起一句词来——“晓月怜筝柱,春风忆镜台。”

    “晓月怜筝柱。”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不再说话,闭上了眼。

    “田许,”枫灵合眼许久,没有转身,“公主已经回去了吧。”

    田许答道:“是。”

    “那你也回去吧,”枫灵转头看着田许说道,“今晚我得住在宫里,飘琴宫。”

    田许抬头看了看枫灵,又低下头说:“是。”

    枫灵点了点头,向飘琴宫走去。

    飘琴宫今夜果真是飘着琴曲的,这点连隔着墙的枫灵也知道了,因为越是走近飘琴宫,那激越的声调就越发直击心扉。

    奏乐者往往于音乐声中反映其本心,这一点是最初秦圣清教枫灵学琴的时候教给枫灵的,从那以后,枫灵每每听琴,总愿听出其中的真正意境,不是曲子的意境,而是奏乐人的心境。

    此时的曲子是枫灵耳熟能详的“忆故人”,在过去的幽州太守千金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听过弹过这首曲子。而在过去的三年等待之中,她也总是弹这一首曲子。今夜一阵雷雨过后,雨打古槐,槐花遍地,铺得满地落白,别有一番滋味。仿佛冬日泥雪,黑白相间,揉碎了看花人的心,再配上忧郁深远的琴音,催人泪下,断人愁肠,只叫人思念顿生。

    园中的惜琴身穿一身素色衣服,坐在不时向下滴水的槐树下方轻轻拨弄着金属的琴弦,奏出来极具压迫感的声调,越来越低沉。她的头上伸展着自前朝以来便居住在这里古槐的粗壮的树枝,树枝上依旧是繁花簇簇,与地上被打落的一样多。叫人不禁开始怀疑,这地上的花是何处来的。

    枫灵压着跫音,却还是吸引了抚琴人的注意力,叫原本低沉的琴声有了些许的起伏。枫灵仰头看着洁白的花,没有寻常春花的娇艳欲滴,只有那特有的单纯白色,与天然的清香。低头时,看到的是洁白的玉人,没有寻常女子的浓妆艳抹,只有那与自己同样的一身洁白,与一颦一笑中透出的深情。

    默默中,枫灵沉声吟道: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莺歌蝶舞韶光长,红炉煮茗松花香。”

    “妆成罢吟恣游后,独把芳枝归洞房。”

    惜琴的琴音有了明显的跳动,人却没有动,仍然弹着曲子,琴声愈发低郁。

    枫灵轻轻摇头,唇边露出了不自在的笑容。许是因为那一句“红炉煮茗松花香”,她忽然又想喝茶了。于是轻灵上树,轻撷几串槐花,跳了下来,随意取了一朵来放进嘴里。槐花特有的清香,与中心部分的些微甜蜜,顿时在口中融化开来。眼见得枫灵的影子进了房间,惜琴的琴声略动,渐趋向于平和,那份思念却浓了起来。

    新鲜槐花泡茶,对于枫灵来说还是第一次。清香微甜的茶水将雨后的寒凉气息渐渐驱散的同时,惜琴的琴音突然改变,又变成了“凤求凰”,教正在饮茶的枫灵险些呛住。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枫灵想到了司马相如,不屑地撇了撇嘴,那家伙也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而已。可是,历史却为他留下了当垆卖酒的佳话,一曲凤求凰,更是感人至极。

    枫灵站起身来,仔细观察弹奏者的表情,背手在树周遭漫步,逐渐觉到了琴声中的异样以及弹琴人心中的复杂心境。她坦然笑了,琴声是矛盾的,人也是矛盾的,而自从那日见过了苏诘,这矛盾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繁春去也离别雨,侧耳弹窗曲。钩月弯挂步中庭,新叶古槐落花香满径。”

    “飞檐断珠映宫阙,雕栏谁凭悦。芳心在彼或在兹,乘风千里琴音寄相思。”

    惜琴正弹着,忽然耳边传来了这首《虞美人》,琴声戛然而止。抬头再看枫灵正望月深思,一语不发,惜琴登时勃然大怒,手指用力,琴弦遽然断了。

    枫灵觉得了琴声有异,回头正见惜琴对她怒目而视,自己反而笑了,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惜琴强压住怒气回答她:“什么后悔?有什么可悔?”

    “是否后悔爱上了一个女子?”枫灵认真作答,丝毫没有为惜琴眼中的杀机所动。

    惜琴死死地盯着杨枫灵,慢慢说道:“后悔怎么样?”

    “你若是后悔了,我可以想办法放你自由。你若是看上了他人,我可以解下你身上的束缚。”枫灵说着,脸上的表情更加认真。

    “看上他人?”惜琴疑惑道,“比如——”

    “苏诘。”枫灵回答得简洁,从惜琴脸上看到了她预期会看到的表情。

    “他——”惜琴站起身来,将手背在后面,向枫灵走来,身上似乎笼了一层雾,朦朦胧胧,教人看不真切,“你为什么会说到他?”

    “我只是觉得——”枫灵迟疑了。

    “那好,就算我真的‘芳心在彼或在兹’用情不专,爱上了苏诘,你会怎么做?”惜琴靠得越来越近,无形之中,气势逼迫。

    “我会怎么做?”枫灵眼神诚挚,表明她说出来的是实话,“我说了,放你自由,拱手相让。”

    “杨枫灵,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惜琴怒火中烧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来向枫灵脸上打去,枫灵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一招,看也不看伸出左手将那打来的手擎住,随后愣在了原处。再向惜琴身后看去,点点血迹洒在白色的落花上,猛地勾起了枫灵的回忆,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

    “看什么,又不是同一把琴。”惜琴终于没有打下去,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枫灵紧紧地握着,无论如何也松不开了……

    承乾殿里,烛火幽幽盈盈,摇曳不定。

    齐公贤用拇指和中指轻轻捏了捏两目之间的天应穴,默默从宽大的龙椅上站起身来,消瘦的面庞上带上了惊疑与担忧。一身玄色金边龙袍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在深夜批过奏折了,今夜是个特例,而不是因为奏折多的缘故,而是他从傍晚起就只看那么两份折子,反反复复地看,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什么。

    内容是仍旧在争执之中的左相人选,一拖半年之久,大臣们颇有微词,也是时候拿个决定了。事实上此时此刻,只要是保举的人可以被两派同时认同,那么就可以顺利登上相位。而今夜,国师与右相同时上的折子似乎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用通篇溢美之词同时保举了一个人。

    “杨悟民,”齐公贤将那日枫灵画的“君臣同乐图”展开,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你究竟是为朕拔牙的,还是说,你本身就是一个毒牙?”

    【曹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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