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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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羿脑中思绪千万,所虑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千回万转之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外面忽然炸响的爆竹声所惊,楚羿蓦地睁开双眼,静待片刻,仍觉胸口处仍余悸未消。

    他缓缓从软塌上坐起,察觉到身上薄被滑落,方才低头看去。

    木椅上早已没有了小九的踪影,只剩一本《大齐任侠传》安安静静地躺于其上。屋外时不时传来下人们忙碌交谈的声音,于是楚羿单手轻轻抚上薄被,随即一揭,起身下了软塌。

    他正欲出门,然而目光不经意朝书案上一瞥后,注意力便不由自主被其上之物吸引。

    于是楚羿凑齐案前,拿起那写着几行楷书的纸张,一字一句读了下去。

    一头耕牛半倾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凉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路逢骚客问诗篇,好也几言,歹也几言。

    布衣得暖胜丝绵,新也可穿,旧也可穿。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闲暇无事鉴书篇,名也不贪,利也不贪。

    人常说见字如见人。却是不知那人可否知晓一人外表可变,声音可改,言谈举止皆可伪装,唯有这笔下字迹……想改却是太难。

    楚羿眸间含笑,指尖轻落于纸上,忍不住重又将这“小诗”从头念过。仿佛一闭眼,便会有满目的田园之色。阡陌人家,静美宁和。带月荷锄,夕露沾衣,抚无弦琴以寄意,取葛巾漉酒。恣意纵情,而无车马喧嚣。贫者清乐,心安理得。

    楚羿垂眸静思,想着此生若当真能如此无忧终老,倒亦是无憾了。

    然而他默默将这“小诗”反复端看,越看,便越是心沉。

    他此番入京虽是身不由己,可此后所做之权衡考量却无一条与“与世无争,静美宁和”有关。

    他从不是息事宁人之辈,更不喜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却是忘了这京城是非之地,犹如樊笼,自己选择于此处滞留,是否已是有违那人心愿?

    这宅院困不了他,何况李尧亦未有囚他于此地之意。他不是不能离开,纵使踏出京城之后李尧有所动作,他亦不是全无应对之法。

    然而他心如明镜,明白此番若离了京城,除了这一条贱命外,便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若此生能与那人一起,他愿从此隐姓埋名,归于山林。只是十载颠沛流离,若说心中未有不甘,却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父亲蒙冤而死,方府被抄,他随母亲一路辗转南下,饥劳交迫,受尽坎坷委屈。往事一幕幕于脑中回放,楚羿扣于案上的指尖不禁隐隐泛白。

    “公子醒了?正好,迎春刚蒸好的年糕,我先拿了几块过来,快趁热尝尝!”

    楚羿回神,便见小九手上端着瓷碟推门而入,见了他,便献宝似的走了过来。

    只是待及少年走得近了,看清他手下压着的“墨宝”之后却是双目圆睁,一脸的追悔莫及。如今想收自是来不及了,于是楚羿便见那少年冲着自己咧嘴干笑。

    “我……我忽然想起从前先生嘴里常念叨的‘十劝歌’,于是便随便写了几句。”将年糕置于案上,少年将那瓷碟往纸上推了推。

    见字迹被遮,楚羿跟着一笑,径自抬手,将那瓷碟又挪到了一边:“既是‘十劝’,那你其上所书,却是少了几劝。”

    “其他的我记不得了……”

    楚羿点头,随即提笔蘸墨,对着那‘十劝歌’思忖片刻,道:“我亦是许多年前曾听人念过。时间久远,虽记不齐全,倒是尚可为你补上一句。”

    ——夜归与君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楚羿不常写楷,只是这几笔缓缓落下,却是应了那句“工妙于点画,神韵于结体,平正而不呆,整齐而不拘”。

    然而见他书毕,小九却是“咦”了一声,迟疑道:“我记得应当是夜归与妻话灯前才——”他话音未落,便察觉到一旁那布衣公子嘴角噙笑,正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小九住了嘴,面上却不由得一阵热意上脸。

    静静地将少年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楚羿率先收回视线,幽幽道:“只是教你的那位先生却是不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世人读书劝学,皆为名利美色,却有几人看得通透?功名利禄,过眼云烟。说来容易,做来太难。”

    小九不语,半晌却是摇头,涩然一笑:“这世间,靖节先生固然有之,高韬独善,放逸不俗。可将这‘十劝歌’整日里念在嘴边的,却多半是庸碌无为之辈。曾经年少无知,心亦曾有凌云之志,却奈何资质平庸。到头来事不如愿,便劝慰自己性喜丘山,与世无争,却又哪里是不俗呢?无非掩耳盗铃罢了。”

    少年垂首,楚羿不得见其面上神情,可细细咀嚼这字里行间的自嘲无奈之意,便可体味其中辛酸失意。

    楚羿张口欲言,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禁暗恼,纵使世人皆不识那人品性,难道自己亦不清楚吗?可笑他平日里刻薄尖酸之辞信手拈来,如今却是绞尽脑汁亦想不出一句宽慰之言。

    不料小九消沉片刻后,却是继续道:“然而佼佼也好,平庸也罢,于这世上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为人亲友、为人臣子百姓……丈夫有应为之事,不为黄金屋,不为颜如玉,只为回头看时,因知已倾己身之所能,故而心安不悔。”

    少年稚嫩,说出话来却是老气横秋。此种格格不入若被外人见了,少不得又是一番调侃揶揄,只是楚羿此时却无心戏言。

    何为应为之事?何为不应为之事?世事诡变,正道沧桑,多少人为了应为之事做尽不应为之事。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岂是轻描淡写一句“心安不悔”便可盖棺定论?

    楚羿心中辩驳之辞千万。明知这仕途,这人世皆不如这人口中所说那般黑白分明,只是望着他目光澄澈坚定,义无返顾,便禁不住一阵心潮激越,想要相信这人间诸事原本既是如此简单了然。

    凝着少年一双眼瞳,他全副心神似皆陷入了那安若磐石的黑海之中,无从逃脱。

    然而小九被人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时间久了,倒是无所适从起来。他不由自主将方才所说之言重新于脑中过了一遍,越想越有装腔作势之嫌,于是面上一热,赶紧垂了头做事。

    “这年糕我便放在这里,公子记得趁热吃……”小九说着,复又拾起木椅上那本《大齐任侠传》,随即转身朝着书格而去。

    他本欲将书册归于原位,只是无意间书角触及内墙,竟发出“咚”的声响。

    这不似实墙发出的动静令小九好奇心乍起,于是重又将书册抽了出来后,一阵摸索,发现这书墙之后却原来藏有暗格。

    拉开那木质隔板向内望去,只见其中堆叠放置的亦是装订成册之书。

    小九顺势取了一册出来,看着封面之字,不由自主念出声来:“幽夜南梦,此名倒是风雅——”只是他话音不及落地,下一刻却是直直地僵在了原地。

    楚羿闻状,遂亦举步踱至近前。他于小九背后站定,隔着一肩之距垂眸望去,便将少年手中摊开之图尽收眼底。

    幽夜南梦……这书名起得风雅,内中所绘之景亦是风流。

    画中两名男子,一人赤_裸趴卧于床席之上,腰臀高耸,另一人则衣衫半褪,跪伏于那人身后,一手抚握对方。两人身体紧贴,彼此相连之处更是一目了然。

    这春_宫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一笔一画,毛发竟是根根可见,一眼扫过,无尽春_情跃然纸上

    更不提其上所配诗词,什么“自颠自倒,自吞自吐,个中滋味深长”……

    小九忽觉眼前五指山下,双目竟是被人单手蒙住,随后他感觉到手中书册被人缓缓抽走,那人与他背后低声轻语:“别看了,你这般年纪为时尚早。”

    少年后脑倚在那人肩胛处,随着那人话语扫过耳际,便有灼热之息喷于颈项间,激起一阵酥麻。背后隔层衣料与那人身体紧密贴合,甚至不留一丝间隙,小九忽然觉得背后似有火烧,心跳不觉突突快了起来。

    楚羿盯着小九脖颈处随着脉动而轻颤的皮肤,近在咫尺……直叫人忍不住想要吻咬下去。

    少年不由自主发出吞咽之声,楚羿眼看着那喉结滑动,呼吸便越发地粗重起来。

    图中那交_媾的二人已深深窜入脑海,楚羿只要将其中一人假想成那人模样,一股燥热之意便不禁直冲下腹而去。

    春_宫图册早已被那重新放回暗格之中,只是他贪恋地将那少年桎于怀中,迟迟不肯放手。

    忍不住将另一只手臂缠与那人腰际,楚羿垂首,终是将薄唇轻轻贴于少年颈项。

    自始至终,怀中少年既无挣扎,亦无应和,只是如田间草人般站着。若不是透过双唇能清晰感觉到那人过速的心跳,他便要以为那人对自己并无感觉。

    只是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而已……

    楚羿闭了眼,于心底一遍遍地默念,良久,终是轻叹一声,放开了怀中之人。

    “你去忙吧,年糕我自是记得。”

    小九一怔,继而回身,于是双眸便直直迎上对方了彻的目光。

    楚羿回以浅笑,随后便目送着那人面上带着复杂难言之色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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