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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梦见,我死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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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结香螺儿正在水廊下点灯。

    “你说,我做件水田似的小袄可好?”结香点完了卷山堂四周的灯,笑问螺儿,“你针线最好,那块青红酡丝,我可就托给你啦。”

    螺儿裁的衣裳裙子,比针线上人做的还更好些,结香好容易得着心仪的料子,自然要托给她。

    螺儿应一声,结香看她频频望向主屋,笑道:“放心罢,咱们在廊下等了这么久,里面也没吵没闹的。”

    夫妻不就是如此,能好好说话的,那都是好夫君了。

    要按这一条说,裴姑爷那可算是结香见过最和气的丈夫。

    福儿跟在后头,问结香:“结香姐姐,你方才怕不怕?”

    “怕呀!怎么不怕?”结香脱口而出,想了会儿又答,“可也没那么怕。”

    哪怕露了馅,姑娘也不会撇下她的。

    就在这时,阿宝的声音从正屋传出来:“来人,传饭。”

    螺儿刹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影,提着灯笼就往屋前跑去。

    戥子先进门去,把屋里的灯都点起来,堂屋中一片光亮。她偷眼去看阿宝的脸色,却瞧不出什么来。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阿宝眉头动一动,戥子就知她在想什么。

    这会儿却瞧不出二人是好是恶,戥子心中暗忖,这两个还真跟戏文里唱的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裴姑爷如此还不奇怪,怎么阿宝也这样了。

    大厨房里早就提着食盒子送了饭菜来,一直在梢间里温着,这会儿得了吩咐,赶紧先点灯,再传菜。

    燕草回屋坐得片刻,打水洗脸换衣,正房的灯一亮,她便扬着笑脸儿进屋来,伸手接过烫好的碗筷。

    一件件摆上桌,笑吟吟对阿宝道:“今儿有小鱼圆汤,姑娘还是沾着五辣醋吃?”假鱼圆,素的。

    燕草专调了五辣醋,哄阿宝吃这些假荤食。

    她这是拐着弯告诉裴观,阿宝在娘家也没碰过荤腥,一直都尽力守孝吃素。

    似这些细碎小事,几个丫头有意无意都做过。

    阿宝原来不解,作甚么非要特意跟裴观卖这份好?可她们愿意干,也就随她们去。

    如今阿宝明白过来,这些丫头个个心里清楚,主子越得脸,她们的日子才会越好过。

    裴观看她不动筷子,温声问她:“可是今儿的菜不合脾胃?让厨房再做个新的来?要不要吃油煎饼子?”

    阿宝看了裴观一眼。

    整个裴府会吃这些的,也只有阿宝,下人们一听这粗菜,就知是六少夫人要的。

    裴观对她笑了:“无事,没人再敢嚼舌。”处置了白露一家,里里外外哪个还敢再碎嘴一句?

    这等小事,从不在阿宝的眼中,正元帝还好啃个炖猪蹄呢。

    “要一碟油煎小饺子,再用辣油拌个凉菜来。”

    燕草还问:“要不,再上壶素酒?”两人对饮,还有什么事儿说不开?

    素酒多是冰糖桔饼冲的,也有些是葡萄酿的,僧尼都饮得,因此孝中也能薄饮几杯,只是裴观守孝极严,连素酒都少喝。

    “来两壶,要葡萄的和木樨的。”这话是阿宝说的。

    桂花甜酒正当季。

    燕草觑着裴观的脸色。

    裴观道:“八月十八酒仙圣诞,该饮几杯。”

    燕草这才扭身去办。阿宝抿住唇,那种细密的,不畅快的感觉又涌上来。

    她知道燕草她们都向着她,二人若对峙,几个丫头自然帮她,可若二人无事,言行举止便都要以夫为尊。

    素酒两壶,应节的点心果子一匣,不过片刻的功夫,厨房连素蟹粉都做出来了。燕草花了心思,这一桌从食到器,件件精致。

    裴观用红泥小炉温上一壶甜酒,替阿宝倒上一杯。

    几个丫头互望一眼,都笑起来,姑娘姑爷能这样对饮对谈,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

    屋外月色清正,夜气大凉。

    阿宝先是只顾着吃,尝过一口嫌弃温过的甜酒太腻,偏要喝凉的。

    冷酒下肚,滑过喉舌,她搁下酒盏,叹喟一声。

    裴观含笑看着,若是旁的女子如此,他必会觉得粗俗,可偏偏看见阿宝这样,心里反而涌上无限喜意怜爱。

    袍中指尖不由微动,极想伸手摸她鬓发。

    身边偏偏有这许多丫环在,只得硬生生忍住。

    阿宝先把油煎饺子和辣油拌三丝吃了大半,又喝上两壶冷酒,抬眉就对上他含笑的双目。眼中笑意,让阿宝倏地想起那回秋猎,他想着法子来见她。

    她冒着风雪给他带了半只烤鸡,最后又全进了她自己肚里。

    那时,裴观也是这么看着她的。

    一个人的眼睛,竟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裴观且笑且摇头,又替她添了一盅酒:“慢些吃,还要不要加些菜?”

    阿宝手中握着水晶盏,酒色澄澈,倾在杯中,仿若无物,捻杯一转,天上月落入杯中酒。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甚么?”裴观没听清楚。

    这是她梦中,久病在床时读的诗句,人躺在榻上动弹,心志却未消,读的诗中最爱的还是李太白。

    也怪不得梦外上学时读到,如逢旧友。

    阿宝一口饮尽杯中酒,什么隐瞒,什么试探,什么占上风落下风,全抛到脑后去。

    今日她就要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你们都下去罢,这些明日再来收拾。”

    先挥退了丫头,这才看向裴观:“我有事对你说。”

    “何事?”这般郑重?难道除了燕草,她身边还有一个“燕草”不成?

    裴观挑眉,他不时给阿宝布菜,自己倒没吃上两口,这会儿还举着筷子呢。

    看她这吃山吞海的气势,原来是憋着一肚子话要说。

    裴观搁下牙箸,忍耐笑意:“好,夫人请说,我洗耳恭听。”

    阿宝刚要开口,又往四下望去,觉得这处说话不妥当:“去内屋说。”

    说完抬腿就往屋里去,腰间扎的那条织锦腰带在灯烛月色下闪着光,裴观这才看清楚,她还特意换了一身练功服。

    要是萧思卿不肯罢休,她又待如何?

    方才还觉得好笑,觉得她是小女孩心性,到此时收了笑意,立起来掸掸袍角,缓缓跟她进屋。

    窗已经阖上,床两侧的帐子也脱去了银钩,将床榻掩得密密实实。

    阿宝正坐在床帐中冲他招手。

    裴观步子一顿,她……不会是喝醉了罢?

    阿宝自来面颊红润有光,一时倒瞧不出是不是吃醉了,看见裴观踌躇,她还不耐烦,急声催促他。

    裴观暗吸口气,走到床前,站在帐前刚要开口,被她一把拉入帐中。

    “不可胡闹。”再过几个月,她想怎么闹都成。

    阿宝松开他的胳膊,不待裴观坐下,正色道:“我梦见,我死过一回。”

    裴观倏地僵住。

    “还有许多事,有的是,有的不是。”

    阿宝身向前倾,裴观却微微后缩,他牙关一紧:“不可胡言,生死之事岂能……”

    “我猜,你也梦见了。”阿宝轻轻点着下巴,笃定说道,“你比我更早梦见,是不是?”

    “所以,你就改了那个梦。”

    风动疏竹,沙沙声响。

    裴观惊愕失色,僵在原地。

    坦诚之前,阿宝日夜悬心,辗转难眠。

    坦诚之后,还未等裴观开口答她,她已然觉着胸中郁气一扫,身子都轻快起来,挺胸抬头长吁口气。

    心中想,正该早些说出来才是!

    那口郁气虽吐出来了,但拳头还紧紧攥着,一双眼睛泠泠望向裴观。

    裴观素来冷静自持,他重活一世虽不是万事尽握,但少有叫他惊愕难当的事,眼下便是一件。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费心重续前缘的小妻子,竟也知道了上辈子的事。

    裴观胸膛起伏,竟不自觉想避开阿宝的目光。

    他自来知道阿宝生就一双好眼,也曾无数次为他上辈子错失这双眼睛而懊悔。

    此时那双眼睛似法眼明镜,照他纤丝毕露。

    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裴观略稳心神,撑住床沿,坐到阿宝身边。

    这方锦帐,挡住月露夜气,像是一顶独属于他们的帐蓬,罩住他们,也罩住一切将要吐露的秘密。

    “我曾大病一场。”

    阿宝凝神听着,这她知道,她也猜到就是那场大病让他梦见一切。

    “病中梦见……梦中……我们虽是夫妻,却不相偕。”

    阿宝眉梢微动,岂止是不相偕,他就像座化不了的万年冰山。

    与她说话时都恨不得隔开八丈远,从没给过彼此靠近的机会。

    裴观只说了这两句便再难张口,看阿宝的神情,心中愧意涌起,目光也满含歉疚:“是我一叶障目。”

    因年轻,因骄傲,也因琐事缠身,夫妻多年,竟不曾认识她。

    阿宝就等着他这一句。

    听得这句,她眉梢微弯,轻声再问:“所以你梦醒之后,便来找我了?是不是?”

    裴观心口一紧:“是。”

    阿宝笑意愈盛,双眸晶亮,轻轻颔首。

    果然与她推断的一样,因他的梦准了,所以她的那些的梦才会“不准”。

    裴观一怔,那个“是”字是脱口而出,因被她这么看着,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我自然,要找你。”

    这句也不是谎言,他确实想好了要去找她。

    阿宝笑意越聚越多,她还想掩饰的,可这会儿心中畅快,到底忍耐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那你找到我,为什么不与我说?”她扯住裴观的衣裳带子,将他从远处拉到身边。

    裴观伸手搂住她,拥了个结结实实,指尖不住摩挲她的胳膊,话里也带上了笑音:“我怎么告诉你?拍开你家的大门,对岳父说,我作了个梦,梦见您的女儿是我妻子。”

    裴观有意要逗她高兴,肃正了脸色,还单手做个叩门作揖的动作。

    阿宝看他这模样,想像了一下那个场面。

    她阿爹那双铁拳头,再野的马都能拉得住。裴六郎若当真上门这么说,管他是不是探花郎,非得在他身上打出几个窟窿来!

    阿宝靠在裴观怀中,越想越笑,扭脸儿看向他,想到他这张俊面被打得一团青紫的模样,笑得止不住。

    裴观搂住她的腰:“我也想过会不会只是大梦一场,梦醒了就算了。可既然梦见家中大祸临头,当然要早作准备。”

    阿宝的“梦”里,不会有他为家族奔波,四处折腰求人的模样。

    裴观便跳过这些不说,只囫囵把祖父那本名册的事告诉了她:“梦中祖父未曾告诉我这事,想来是看我年轻气盛,这才不肯相托。”

    阿宝听他语意很是遗憾,伸手摸摸他的头:“那是在梦里,祖父走的时候,你事事都办得好,他走时也是安心的。”

    裴观的心口贴着阿宝的背,他两臂环住阿宝,阿宝靠在他怀中,只觉得后心烫热,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震动。

    两人大婚那天夜里,也是像这样,床帘儿一罩,人钻进被中,身子贴着身子。

    可也不似今夜这般亲密。

    “那有什么跟你梦里也不同的事么?”

    “有。”裴观沉吟片刻,这才开口:“旁的事有此许出入也不无大碍。”

    譬如岳父的职位升得更快,这其中本就有他在推波助澜。

    “是什么?”

    “卫三该尚五公主的。”

    这个阿宝也梦见了,她还知道……如今卫三是尚不了公主的,想了想告诉裴观:“那怕是不能了。”

    “怎么?”裴观疑惑,“是见了陆兄的妻子,听她说的娘家事?”

    卫三跑得没影,也该给家里报信才是。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三岁小儿都该知道的道理,到卫三这儿却叫父母替他担惊受怕,裴观想到便要摇头。

    “不是,我阿兄……”阿宝蹭过去,凑到裴观耳边,将她心中猜测告诉裴观,五公主看中的不是卫三,是她阿兄。

    裴观眉头大皱,撑起身来:“当真?”

    阿宝看他这般急切,嘴唇嚅嚅:“我是猜的,我本以为阿兄是喜欢上了宫女,出城送他看见有贵女替他送行。”

    二人剑上悬的剑穗儿成双成对。

    裴观为了帮韩征,将他记忆中能想到的,能告诉韩征的北狄境况悉数写在信中了。若韩征只是秦王出征也还罢了。

    秦王身边的武将这许多,韩征要想往上升,还得再多费几年的功夫。

    可要是要是韩征与五公主有些那些……

    秦王可是最先落马的皇子。

    纵是裴观知晓后事,也忍不住轻抽口气。

    见阿宝担忧,他笑着摇头:“没有,这事儿也不定就真的成了。”

    只盼月老不要错牵红绳。

    “那是成好?还是不成好?”阿兄想来是极爱公主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违背红姨,随军出征。

    但看裴观的神色,阿宝还是犹疑了。

    “我是怕表兄往后被卷入天家事。你放心,我明日会再写信给他。”早知有这回事,他便该见一见韩征,将其中利害说清楚。

    “往后再有这些事要早些告诉我。”

    裴观不说便罢,他既如此说,阿宝立时盘腿坐起,身子离他一枕远。

    “大妞告诉我,你弹劾宋祭酒,他的门生故旧都在上奏骂你,要陛下治你的罪!这些,你也没有告诉我?”

    裴观哑然。

    “她又如何得知?”说完便明白了,定是陆仲豫写信说的,这个陆仲豫,怎么连朝中事都写在家信里。

    阿宝看他不再开口,举起手道:“我们依旧击掌起誓,往后有事绝不能互相隐瞒。”

    上回击掌半是玩笑,半是为了珠儿,今日击掌是为彼此不相疑。

    裴观这回不再当作玩笑看待了,他思量许久,郑重道:“我就此起誓,从今而后,对你再无隐瞒。”

    既是起誓,便有违誓:“若是有违此誓,便让我……”

    “若你违此誓,”阿宝并不想听他说些断手断脚的可怕誓言,急声打断他,“我便到北边找我爹去!”

    裴观目色一柔:“好。”

    这一声又响又脆,清夜之中,传得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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