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回 忘川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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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书生模样的魂魄，久久立于忘川河畔，默默遥望满河的灵火，泪眼婆娑，既不肯入黄泉，更不肯喝忘忧。
“你快走吧，不是同你说过了吗？这忙谁也帮不了，宿命难全啊！”
“就一次！最后一次！再让小生见见阴司主判吧。”
书生苦苦哀求着，鬼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要知道，接管他的阴司主判听闻书生又来闹地府，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顾念这魂魄命理坎坷，岂会容它在此胡闹数百年？
“每隔六十载你便要来闹上一闹，谁能吃得消？主判大人见你的次数比俺们这些地府鬼差都多，书生，快喝了孟婆汤过桥投胎去吧，否则惹怒了酆都阎帝，下辈子过得更艰辛哪！”
俩鬼差边哄边劝，最后演变成生拉硬拽，书生痛哭流涕死死抱住奈何桥柱，不肯挪动寸步：“那行行好，再让小生等等她，错失千年，真的不甘心哪。”
鬼差们用尽了在地府供养阁吃香的力气，终究没能把他咋滴。
一个较瘦些的，气得呼哧哧直喘：“恐怕她早就投过数十次胎了，是男是女谁又说得准？即便此刻你俩面对面，也认不得呀！我等在此当值，也甚是不易，谁不是为了混口吃的？书生你又何必为难俺俩？”
另一个较高的鬼差，也连声附和：“对呀，俺哥俩自觉你命数太苦，但这有何法？俺说了又不作数，一切皆有前因造化，小老弟你说，这来来回回都闹腾多少趟了，你听不厌，老哥哥我可都讲烦了。”
俩鬼差长吁短叹直摇头，见劝而无果，高个子只得持刀吓唬它：“再这么闹下去，小老弟你可真没好果子吃了，听老哥哥一句劝，快些去迷魂殿吧，温柔的鬼娘娘会舒舒服服送你去投胎，难不成非让黑白大人的‘恶孽锁链’拖你下地狱吗？”
小瘦子鬼差甘冒泄露天机之罪，小声开解他：“错逢千年也未必是件坏事，之前又不是没试过，书生你是不可能与她善终，既然相爱相杀永无止境，倒不如生生世世再不相遇来得干净，谁让你俩宿命愁怨结得那么深，要学会认命啊。”
可书生执迷不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一句也听不进去，大大小小的鬼差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波，谁也哄不好，谁也吓不住，就这般看着对方日复一日在忘川之畔顿足、悲泣。
一个急着过桥的小男孩儿，长得骨瘦如柴，却用老气横秋的腔调追问旁魂：“它咋了？哭得这么伤心。”
旁侧一位战场被杀的小兵，胸口一柄半截长矛还未拔出，看模样也是才下黄泉不久，摇头道：“被世道伤得不轻，不愿做人了呗。”
“真矫情，俺做了五百世的猪狗，才换来一世做人的机会，还未成年就活生生因战乱而饿死，接引的城隍老爷算出俺阴福还有的剩余，若跑快些，或许能赶得及再投个富贵人家……”
小孩睨眼哼了一声，接着道：“它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拒绝轮回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吗？待到福泽耗尽，只能下畜道了。”
小兵解释道：“它可与众不同，听说有数千年的福祉积攒呢，可惜天命缠身活不过十八，更没个善终，真说不准这样的命数是福是祸，反正啊，每六十年就能去人间走一遭。”
小孩听言，倒说不上来该羡慕，还是该嫉妒：“既知天命难为，那为何不干脆认了，还在这里瞎闹腾啥？这样的世道，有几个善始善终的，混一世算一世，毕竟回回都能做人，还有啥不满足呢？”
小兵瞅瞅胸前长矛：“谁说不是呢？”
自个生来就失了父母，未满十四就战死沙场，相比之下，做人做鬼有何区别？
“小兄弟有所不知，它也算个名人，自然觉得自个矜贵吧。”
两个小鬼的对话，引来了不少路过的亡魂，世逢战乱，死的人又多，一眼望去，鬼门关、黄泉道、奈何桥，排着老长的队伍，不如听听别家的故事解解闷。
于是诸多魂魄纷纷插话：“闲着也是闲着，小壮士快说来听听。”
胸口插矛的小兵，听到那些魂魄都尊称自己为“小壮士”，瞬间来了精神，清清嗓门细细讲了起来。
“我也是上辈子排队过桥，闲来无事听鬼差爷爷们讲的。”
话说千年前的一次投胎，书生幸遇仙人，对方称其命理奇特，惋惜人生悲观，说神仙慈悲心肠，要施法助书生躲过那一世的天灾劫难。
要知道，数百次轮回中，唯有这一回逢仙人协助，可算是令书生捱过了弱冠之年，并且有幸与邻城的一位浣纱女相恋。
虽说邻城只隔着一条河，却分属两个国度，浣纱女常帮他在河岸捶衣，书生常帮她河里摸鱼，几番来往，两人感情升温，终有一日，互诉倾慕之意，盟约百年好合。
书生原本打算月余后向姑娘提亲，谁承想，次日就摊上两国因仇交恶，邻国发兵来袭，这边也派大军压境，最后都选定河岸驻军，绵延数里全是军帐，两国僵持不下，直至雨季来临。
经逢过乱世的人都知道，冬夏不兴兵。
于是双方各派使者商议休战，由动武变成了动嘴，反正前因后果、孰是孰非的一通讲理，还是谁也不服谁。
最后，以双方城池间的那条奈河为界，盟书永不犯境，又各自下令城中百姓不得与邻城往来，如有违背者，视同奸细，万箭穿心。
好生生的一对爱侣，就这么断送了姻缘，书生怎能甘心？
因逢连天雨水，双方边境防范均有松懈，于是书生买通了河对岸奉公守境的城防长，希望可以给落霞巷的浣纱女带封信，趁晚间军防换岗之际，相约蓝桥下，说是商议私奔，不见不散。
然而书生久候入夜，对方却迟迟未能赴约，可巧后半夜暴雨瓢泼，下得格外大，引发了大洪水，瞬间淹没了桥墩，书生性格耿直，信守约定，死命抱着桥下梁柱不肯离开，直至淹死。
众魂连连哀叹，一个八卦的魂魄发问：“那浣纱女呢？为何不应约相见，可是变了心肠？”
小兵也有些遗憾，摇摇头：“不知道，没听鬼差讲完，就轮到我喝汤过桥了。”
小孩此刻却显得心事忡忡，沉默半晌，低声问道：“他、他那时的字号是不是叫尾生？”
小兵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原来你也听过书生的故事，惨吧。”
小孩原本苍白缺血的脸色，现下看来更吓人了：“该面对的，终究是逃不掉！”
他黯然伤神，径自走向忘川河畔，望着背对自己的书生，问道：“尾生，你可认得俺？”
哭得贼丑贼丑的魂魄，缓缓转过身来，原来同自己讲话的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于是摇了摇头，打算转身接着哭。
小孩叹了口气，也怪不得对方认不出自己。
但凡亡魂入了鬼门关，走过黄泉道，闻遍八百里彼岸花香，都会忆起垒世的过往，可形象却依旧是前世样貌。
小孩只得提点他，轻轻念叨了一句：“山盟海誓，盼邀蓝桥，可否续缘染白眉，与汝相携至来生……”
原本迷茫的尾生突然双目炯亮，紧盯眼前小孩，仔细打量，书生不明白一个陌生的孩子，怎么会念诵出千年前自己写与浣纱女的誓言。
小孩并不意外，直言道：“俺就是当年那名被你收买的城防长。”只要不是心爱的姑娘，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见尾生欲言又止，小孩反问：“你不想知道她为何失约吗？”
尾生眼中蓄泪睁得溜圆，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一时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音节：“怎会不想知道？”
这是他千年来一直困惑的问题。
有一个书生模样的魂魄，久久立于忘川河畔，默默遥望满河的灵火，泪眼婆娑，既不肯入黄泉，更不肯喝忘忧。
“你快走吧，不是同你说过了吗？这忙谁也帮不了，宿命难全啊！”
“就一次！最后一次！再让小生见见阴司主判吧。”
书生苦苦哀求着，鬼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应，要知道，接管他的阴司主判听闻书生又来闹地府，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顾念这魂魄命理坎坷，岂会容它在此胡闹数百年？
“每隔六十载你便要来闹上一闹，谁能吃得消？主判大人见你的次数比俺们这些地府鬼差都多，书生，快喝了孟婆汤过桥投胎去吧，否则惹怒了酆都阎帝，下辈子过得更艰辛哪！”
俩鬼差边哄边劝，最后演变成生拉硬拽，书生痛哭流涕死死抱住奈何桥柱，不肯挪动寸步：“那行行好，再让小生等等她，错失千年，真的不甘心哪。”
鬼差们用尽了在地府供养阁吃香的力气，终究没能把他咋滴。
一个较瘦些的，气得呼哧哧直喘：“恐怕她早就投过数十次胎了，是男是女谁又说得准？即便此刻你俩面对面，也认不得呀！我等在此当值，也甚是不易，谁不是为了混口吃的？书生你又何必为难俺俩？”
另一个较高的鬼差，也连声附和：“对呀，俺哥俩自觉你命数太苦，但这有何法？俺说了又不作数，一切皆有前因造化，小老弟你说，这来来回回都闹腾多少趟了，你听不厌，老哥哥我可都讲烦了。”
俩鬼差长吁短叹直摇头，见劝而无果，高个子只得持刀吓唬它：“再这么闹下去，小老弟你可真没好果子吃了，听老哥哥一句劝，快些去迷魂殿吧，温柔的鬼娘娘会舒舒服服送你去投胎，难不成非让黑白大人的‘恶孽锁链’拖你下地狱吗？”
小瘦子鬼差甘冒泄露天机之罪，小声开解他：“错逢千年也未必是件坏事，之前又不是没试过，书生你是不可能与她善终，既然相爱相杀永无止境，倒不如生生世世再不相遇来得干净，谁让你俩宿命愁怨结得那么深，要学会认命啊。”
可书生执迷不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一句也听不进去，大大小小的鬼差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波，谁也哄不好，谁也吓不住，就这般看着对方日复一日在忘川之畔顿足、悲泣。
一个急着过桥的小男孩儿，长得骨瘦如柴，却用老气横秋的腔调追问旁魂：“它咋了？哭得这么伤心。”
旁侧一位战场被杀的小兵，胸口一柄半截长矛还未拔出，看模样也是才下黄泉不久，摇头道：“被世道伤得不轻，不愿做人了呗。”
“真矫情，俺做了五百世的猪狗，才换来一世做人的机会，还未成年就活生生因战乱而饿死，接引的城隍老爷算出俺阴福还有的剩余，若跑快些，或许能赶得及再投个富贵人家……”
小孩睨眼哼了一声，接着道：“它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拒绝轮回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吗？待到福泽耗尽，只能下畜道了。”
小兵解释道：“它可与众不同，听说有数千年的福祉积攒呢，可惜天命缠身活不过十八，更没个善终，真说不准这样的命数是福是祸，反正啊，每六十年就能去人间走一遭。”
小孩听言，倒说不上来该羡慕，还是该嫉妒：“既知天命难为，那为何不干脆认了，还在这里瞎闹腾啥？这样的世道，有几个善始善终的，混一世算一世，毕竟回回都能做人，还有啥不满足呢？”
小兵瞅瞅胸前长矛：“谁说不是呢？”
自个生来就失了父母，未满十四就战死沙场，相比之下，做人做鬼有何区别？
“小兄弟有所不知，它也算个名人，自然觉得自个矜贵吧。”
两个小鬼的对话，引来了不少路过的亡魂，世逢战乱，死的人又多，一眼望去，鬼门关、黄泉道、奈何桥，排着老长的队伍，不如听听别家的故事解解闷。
于是诸多魂魄纷纷插话：“闲着也是闲着，小壮士快说来听听。”
胸口插矛的小兵，听到那些魂魄都尊称自己为“小壮士”，瞬间来了精神，清清嗓门细细讲了起来。
“我也是上辈子排队过桥，闲来无事听鬼差爷爷们讲的。”
话说千年前的一次投胎，书生幸遇仙人，对方称其命理奇特，惋惜人生悲观，说神仙慈悲心肠，要施法助书生躲过那一世的天灾劫难。
要知道，数百次轮回中，唯有这一回逢仙人协助，可算是令书生捱过了弱冠之年，并且有幸与邻城的一位浣纱女相恋。
虽说邻城只隔着一条河，却分属两个国度，浣纱女常帮他在河岸捶衣，书生常帮她河里摸鱼，几番来往，两人感情升温，终有一日，互诉倾慕之意，盟约百年好合。
书生原本打算月余后向姑娘提亲，谁承想，次日就摊上两国因仇交恶，邻国发兵来袭，这边也派大军压境，最后都选定河岸驻军，绵延数里全是军帐，两国僵持不下，直至雨季来临。
经逢过乱世的人都知道，冬夏不兴兵。
于是双方各派使者商议休战，由动武变成了动嘴，反正前因后果、孰是孰非的一通讲理，还是谁也不服谁。
最后，以双方城池间的那条奈河为界，盟书永不犯境，又各自下令城中百姓不得与邻城往来，如有违背者，视同奸细，万箭穿心。
好生生的一对爱侣，就这么断送了姻缘，书生怎能甘心？
因逢连天雨水，双方边境防范均有松懈，于是书生买通了河对岸奉公守境的城防长，希望可以给落霞巷的浣纱女带封信，趁晚间军防换岗之际，相约蓝桥下，说是商议私奔，不见不散。
然而书生久候入夜，对方却迟迟未能赴约，可巧后半夜暴雨瓢泼，下得格外大，引发了大洪水，瞬间淹没了桥墩，书生性格耿直，信守约定，死命抱着桥下梁柱不肯离开，直至淹死。
众魂连连哀叹，一个八卦的魂魄发问：“那浣纱女呢？为何不应约相见，可是变了心肠？”
小兵也有些遗憾，摇摇头：“不知道，没听鬼差讲完，就轮到我喝汤过桥了。”
小孩此刻却显得心事忡忡，沉默半晌，低声问道：“他、他那时的字号是不是叫尾生？”
小兵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原来你也听过书生的故事，惨吧。”
小孩原本苍白缺血的脸色，现下看来更吓人了：“该面对的，终究是逃不掉！”
他黯然伤神，径自走向忘川河畔，望着背对自己的书生，问道：“尾生，你可认得俺？”
哭得贼丑贼丑的魂魄，缓缓转过身来，原来同自己讲话的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于是摇了摇头，打算转身接着哭。
小孩叹了口气，也怪不得对方认不出自己。
但凡亡魂入了鬼门关，走过黄泉道，闻遍八百里彼岸花香，都会忆起垒世的过往，可形象却依旧是前世样貌。
小孩只得提点他，轻轻念叨了一句：“山盟海誓，盼邀蓝桥，可否续缘染白眉，与汝相携至来生……”
原本迷茫的尾生突然双目炯亮，紧盯眼前小孩，仔细打量，书生不明白一个陌生的孩子，怎么会念诵出千年前自己写与浣纱女的誓言。
小孩并不意外，直言道：“俺就是当年那名被你收买的城防长。”只要不是心爱的姑娘，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见尾生欲言又止，小孩反问：“你不想知道她为何失约吗？”
尾生眼中蓄泪睁得溜圆，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一时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音节：“怎会不想知道？”
这是他千年来一直困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