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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符道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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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道初解

    晏无书只回了一句“好好休息”。萧满没再开口,坐在榻上看晏无书走出去,反手阖上门扉。

    他要的不是晏无书的一句答案。他们两人的关系,并非不举行合籍大典、不向天下昭告,便就不存在了。

    多少年前星辰倒转,命运线在初遇那刻已然交织绕缠,尔后天降谕示,命神官来宣,说照世镜上映出了他与他的姻缘。

    时年萧满十五,住在大昭寺养病。晏无书刚执行完一个任务,躲在大昭寺养伤。

    萧满的病打胎里带出来,唯有大昭寺的几部佛法能根治。

    晏无书执行的是一次秘密任务,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受了伤,他不让萧满寻医僧,又伤得很重,其中一处刀伤从左肩贯穿到腰骨,几乎把他劈成两截。

    萧满不得不亲自动手。

    他年幼时受过很多伤,但凤凰一族体质优于人族,自愈力极强,多数时候,还没开始包扎,伤口便愈合了。被晏无书救下、送到大昭寺后,从此与受伤无缘,因而没有机会学习处理这些情况。

    一切都是现学现卖,清创、上药、包扎,甚至还有缝合,从粗糙忙乱到细致熟稔,后来还有闲情挽一朵花。

    大概过了半年,当第一片秋叶从树枝上落下,主持忽然遣来一个小沙弥,说客自远方来,想要见他。

    萧满吓了一跳,以为是晏无书躲在自己这里的事情暴露,转身就要将人藏起来。晏无书却躺在摇椅里笑,“不是为了我的事而来。”

    “你如何知晓?”萧满问。

    “推算出来的。”晏无书握着折扇轻打掌心,慢慢说道。

    萧满偏头,目光自上而下从晏无书身上扫过,不太相信地问:“那可有推算出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晏无书开始掐指算,末了,竟是一挑眉,面上浮现惊讶之色:“雾岛来人。”

    “雾岛是什么地方?”

    “位于遥远的极东,藏在重叠雾霭中的一座岛,住在里面的大都是神官,侍奉悬挂在我们头顶上、高高不落的天道。”

    萧满刚“哦”了一声,便见一人步入庭中。他着天青色道袍,白玉发冠高束,仪态严肃端庄,目光扫过萧满和晏无书,一抖拂尘,道:“陵光君好算力。”

    萧满与来自雾岛的神官见礼,晏无书坐在椅子里没动,轻飘飘回了句“不敢当”,继而道:“一般来说,神官离开雾岛,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此言差矣。吾此次出岛,是来为陵光君报喜。”神官又抖了下拂尘,语气不怎么好,说是报喜,听上去却让人觉得是报丧。

    就是再年少无知,萧满也看得出晏无书跟这位雾岛神官不大对付。萧满赶紧向带路的小沙弥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接着为这两人各倒了杯茶。

    雾岛神官在廊外的石桌旁落座,一盏茶的功夫后,对晏无书和萧满说:“是你们两人的喜事。”

    “何喜之有?”晏无书皮笑肉不笑问。

    对面之人盯着晏无书,慢条斯理道:“照世镜照出你二人有缘。”

    晏无书一脸无言:“这是废话。”

    雾岛神官将杯盏搁置桌上,吐出两个字:“姻缘。”

    此言一出,萧满愣住,晏无书沉默。

    后来萧满才知,照世镜和极东雾岛是代行天道意志的工具和地方,照世镜照出他与晏无书之间的姻缘,跟天道指婚没什么区别。

    天道是何种存在?它亲手扯在一起的缘,根本无可解,或许唯有一人身死,方能抹去渊源。

    他在沉寂的夜里长出一口气,当初晏无书所言,可真是一语成谶。

    神官离开雾岛,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前世的下场凄惨如斯,萧满不愿再与这个人有任何瓜葛。他不可能自己去死,而杀晏无书,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的他,抱虚之境,那人已臻至太玄上境,离圣人境界一步之遥,他真是过于弱小了。

    所以他一定要让自己强大,强大到能与晏无书抗衡,强大到能一剑斩断他与晏无书之间的怨缘。

    强大到,不管天道此举有何意义,他逆了天,天都不敢对他责罚埋怨。

    “原来是雾岛来人,不过神官要说的,大抵不是好事情,便不相迎了。”

    孤山山门外,晏无书玄衣轻扬,领着若干长老,堵住一位道者的去路。道者着青衣,冠白玉,手执拂尘,赫然是雾岛的神官。

    从很久以前开始,孤山和极东雾岛的关系就不太和善,没人反对晏无书此时表现出的态度,更甚者冷哼一声,以表对雾岛神官的不友好。

    雾岛神官身为天道行走,悬天大陆上人人敬重的存在,来到孤山却被堵在山口,连门都进不去,实在是很没面子。

    可他并不意外自己受到的待遇,拂尘一扫,轻哼一声:“前夜亥时,星盘现乱象,示意之处应是孤山。”

    眼下夤夜已过,不久便至卯时,雾岛神官口中的前夜指的便是数个时辰之前。

    这人来得好快。晏无书眸光一转,折扇幽幽摇晃:“雾岛的御风诀果然了得。如此说来,星盘的意思是,我孤山要乱?”

    雾岛神官神情倨傲:“具体所指,吾并不知晓,此番前来,只是告知。”

    “恐怕是告诫。”晏无书笑了,“可否说说,星盘上出现了何种乱象?”

    神官道:“一些星辰将会偏离原来的轨迹。”

    “原来如此。”晏无书作出了然神色,笑道:“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事,何必亲自前来,修书一封不是更好?”

    “哼。”那拂尘又是一挥,神官转身,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化光离开。

    山门前安静下来,站在晏无书身后的一位长老蹙起眉头:“虽说雾岛的人碍眼,但他们不会乱传讯息,难道我孤山真要出事?”

    “星辰偏离其轨迹,不见得会是坏事。”晏无书看了眼天穹,轻声道,“我去禀报掌门,诸位请回吧。”

    一行人便各自散了,身形远去。

    卯时三刻,天幕之中,那道自东而西高高悬挂的剑光终于淡去,晨光透出一线,缓慢将云层染色。林间风起,鸟雀啼鸣,榻上的萧满睁开眼睛。

    昨晚晏无书渡来的灵力和服下的明月风露已被完全吸纳,秘术反噬减轻许多,他理了理衣袖,起身走去窗前,将窗推开,让风吹进来。

    山风寒凉,露水未,远不到他平时起床的时候,伺候他的容远在忙别的,萧满没惊动他,给自己捏了道术法洗脸,离开栖隐处。

    雪意峰在东,萧满坐在飞行兽背上,不紧不慢向西行。

    孤山推崇苦修,多数弟子都起早贪黑,天还没大亮,各峰上已起剑声,和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听起来颇有些喧闹。唯独最孤最绝的停云峰没有剑声――听闻那处的两位师长从不收徒,并携手云游了去。

    萧满的视线从停云峰上掠过,若有所思。

    约过半刻钟,白华峰到了。

    这是萧满第二次来白华峰,上课的朝雨楼在什么位置,自然不清楚,好在飞行兽清楚,听见萧满的交代过后,振振翅膀便转了向。

    朝雨楼中已坐了许多人,倒是不曾穿统一的低阶弟子服饰,不过几案上皆摆着书。

    萧满才想起自己没有书。不仅如此,他内心还有些许紧张。

    在大昭寺养病修佛那些年,他独自待在禅院、足不出户,如若佛经上遇到想不通透的地方,才会向主持及诸位高僧法师请教。

    后来来到孤山,便一直住在雪意峰,亦不如何出门,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看书和养花。活了百余年,他从未有过和如此多人一起修行学习的经历。

    萧满从鹏鸟背上下来,后者察觉到他的心情,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脸颊。萧满被鹏鸟的举动逗得微微一笑,和它道了别,抬眼打量着朝雨楼的模样,没立刻入内。

    于此间往来的弟子无不行色匆匆,偶尔有人偏头看萧满一眼,但更多的是闷头就进去。倏然之间,一道嗓音响起:

    “兄弟――兄弟――”

    这声音有点耳熟,萧满好奇地看过去,刷的一下眼前一花,有个人蹦到他面前,非常不见外地勾住他肩膀:“兄弟,你是来这里上课的吧?走走走,再不进去要被罚抄了!”

    是昨夜大乱斗中,一直藏在山石后,打算等别人决出胜负再出手偷袭的那个人,也是最后被萧满一弓砸晕的那个。

    和昨天的一身黑不同,此刻他穿了身金灿灿的衣袍,袖摆在这天光尚未大亮、薄雾未散的清晨里起起落落,显出十足十的惹眼。

    萧满虽说见过他,却并不认识,打算把这人从身上撕开,可没来得及动手,他已拉着他往朝雨楼里走了。

    “以前没在白华峰上见过你,是昨天新来的吧?我叫曲寒星,唱小曲儿的曲,寒星嘛,指的自然就是天上那些星星,你呢,你……”

    曲寒星边走边道,忽然之间声音一顿,把萧满拽向旁边。

    方才还杂闹无比的朝雨楼安静了,一个年长的道者走门口进来,径直走向最前方那张席案,拂衣落座,面向众人。

    此名道者两鬓斑白,不苟言笑,神情严肃。曲寒星压低声音,在萧满耳边说:“这是今天的教习,姓杨。”

    大厅中席位已被占满,唯独最末靠窗之处剩了两个,曲寒星把萧满带去那边坐下,看神色显然是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坐在最前方的杨教习敲响了小钟。

    上课时间到。

    所有人都噤声,萧满一拂衣袖,正襟危坐。

    曲寒星掏出这堂课用的书,往萧满那瞟了眼,然后将书推到桌案中间:“你是不是没书?咱们一起看呗。”

    “说起来,你那手箭法真的太厉害了,哪儿学的啊?练了多久?”

    “你似乎还会御风术的样子?不是说抱虚境没法御风吗,可不可以教……”

    曲寒星压低声音说个不停,萧满由起初的感激变得不耐烦,正要丢一句“别吵”出去,最前方的杨教习敲了敲小钟,沉眸看向靠窗处,问:“曲寒星,构成初阶火符的三大基本要素为何?”

    “啊?”曲寒星一脸愣的抬头,“什么?”

    杨教习“嗯”了一声,音调上扬,:“回答不出?”

    “教习你方才也没说啊。”曲寒星无辜道。虽说他讲了两句小话,却也留心到方才杨教习只让他们翻开书,还未曾开始讲课。

    “这是上堂课的内容!”杨教习怒道,教鞭凭空抽出,在桌上重重一敲,“如此糊涂,上堂课与这堂课的内容,都抄十遍!”

    曲寒星倒吸一口凉气,装出来的无辜和真诚从脸上消失,神色变得极为难过。

    杨教习的目光一转,落到萧满身上,“方才的问题,由你来回答。”

    曲寒星弱弱地举起手:“教习,今天是他第一天来上课。”

    话音落地,大厅中半数人都朝萧满看过去,神色各不相同。杨教习把教鞭丢到桌上,道:“第一天来上课,却也不代表不知。”

    曲寒星丢给萧满一个“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的眼神,缩回位置上。萧满回望杨教习的视线,平静道:“我未曾修习过火符。”

    杨教习摇着头说了声“罢”,翻开书册,提高音量道:“符,乃修行者与天地五行沟通法门之一……”

    随着讲课开始,落在萧满身上、意味不一的视线纷纷消失。窗外的鸟啾啾叫起来,过了不知多久,有山雀飞进朝雨楼,把衔来的一串葡萄放到萧满身前的几案上。昏昏欲睡的曲寒星被惊醒,揉了把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看萧满,又看看那果子。

    萧满分了一些给曲寒星。后者剥开皮丢进嘴里一尝,朝萧满竖起拇指:“真甜!兄弟,你这一手真厉害!”

    与此同时,杨教习啪地一声合上书册,站起身:

    “初阶火符的讲解与示范就到此处,接下来你们自己动手。一个时辰后,我回来检查,若是有人无法成功,‘符道初解’一课的考核等级记作丁等。”

    说完离开朝雨楼。

    楼内响起交谈声。

    萧满望了眼窗外,眉稍轻挑:“这么严苛?”

    坐在他前方的少年转过头:“当然啦,孤山不需要无能之人。别看白华峰现在人多,但半年之后,有资格留在孤山的,不到三成。所以我们必须拼了命去努力。”

    少年穿着宽松的白袍,看上去比萧满小几岁,约莫十四五的年纪,笑起来相当可爱。

    “他叫莫钧天。”曲寒星伸出手来向萧满介绍。

    “钧天?”这个名字让萧满莫名熟悉。

    曲寒星神色微变,拖长语调,“说来,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萧满:“我叫萧满。”

    “萧满……小满。”曲寒星点头,露出一个笑容,“嗯,好名字。”

    “寒星,这是刚才的笔记。”莫钧天回身又转身,把他桌上的册子递给曲寒星。

    曲寒星露出犹如久别后亲故相逢的神情,捧住莫钧天的手,激动地说:“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每次讲符他都听不进去,照着笔记倒是能学一些。”莫钧天对萧满解释。

    萧满点头示意了然,瞥了眼桌上的半串葡萄,问:“吃葡萄吗?”

    “可以吗?”莫钧天受宠若惊。

    萧满把葡萄递给他。

    莫姓少年道谢之后转回身去,萧满偏头看曲寒星手里的笔记,扫了一眼,发现莫钧天竟是把先前杨教习所讲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并且字迹干净整洁,通篇下来不见半个错字。

    “怎么样,钧天厉害吧!”曲寒星注意到萧满的目光,拍着书满脸骄傲。

    接着又说:“一起看吧!”

    笔记代替了搁在桌案中间的那本《符道初解》。

    萧满看书的速度很快,差不多一目十行,曲寒星则要慢一些。两人速度不同,于是萧满问曲寒星借了《符道初解》,把笔记留给他看。

    萧满一页一页翻书。他从前就对符道不甚感兴趣,这方面的东西只了解了个大概,如今看来,还这那般的……无趣。

    他把书放下,无奈地叹了一声。

    “怎么样?很无聊吧?”曲寒星把笔架在嘴与鼻子之间,抱着双臂,幽幽说道。他也早放下了莫钧天的笔记。

    “所以,既然脑子没有看的意愿,就直接动手画吧!”曲寒星抬手将笔一抓,扯过先前发下来的干净符纸,开始画符。

    萧满没有动手,他带着好奇的情绪,不动声色打量朝雨楼里的人。

    昨夜战至最后的那三个抱虚上境坐在前面,他们早已画成了符,有的被围着请教,有的则冷冷坐在那,动也不动,似在入定。其余的便没几个大功告成了,都一脸愁苦的样子。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萧满根据方才莫钧天告诉他的推算得出,今年不过是这批弟子入门的第三年。多少人入道三年,不过是在门槛上摸爬滚打,他们能做出尝试――哪怕是失败的,已是了不得。

    萧满正这样想着,忽听楼内响起一道“砰”。

    ――是什么东西炸开,位置在他正右方,余波仍存,热浪犹在,距离非常近。萧满往旁边一看,果不其然,曲寒星失败了。

    这人脸黑成了一块碳,食指中指间拈的那道符只剩半张,余下半张化作灰烬,在半空中飘飞旋转,最后落到桌上。

    “寒星,你没事吧?”莫钧天转身过来担忧问道。

    “没有事。”曲寒星缓慢放下残存在手里的半道符,深深呼吸过后,用袖子抹了把脸,抓起一张干净黄符,再度提笔。

    他又一次失败。

    接着失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直到连笔都被炸断。

    萧满把他位置上的笔借给曲寒星,后者顶着一头乱毛,凝神沉思许久,才下笔。

    初阶的符不复杂,无需注入过多灵力,但对初入道门的人来说,并非信手拈来的事。曲寒星画符的速度越来越慢,一刻钟后,才落下最后那笔。他呼出一口气,就要催动,萧满抓住他的手。

    “等等。”

    “干嘛?”曲寒星不解问。

    萧满没有解释,手指顺着曲寒星画出来的纹路在纸上走了一圈,停在某处,道:“这里少了一笔,要往上勾。”

    曲寒星挑眉,将信将疑:“真的?”

    萧满:“试试便知。”

    曲寒星抱着“反正已失败那么多次,再多一次也无妨”的心态,照着萧满的指点,在符纸上添了一笔。

    他看了萧满一眼,萧满对他点头。

    灵力从曲寒星指尖溢出,注入符纸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咻”响,火苗稳稳当当升起。

    “你你你你……你怎么做到的!”曲寒星激动得跳起来,火苗随之摇摆,“你不是不会写火符吗?刚才也没见你如何听课啊!”

    萧满:“是不会。”

    “那你怎么做到的?”

    “凭感觉。”

    此言出口,一声嗤笑从朝雨楼内某处传来。曲寒星朝那人瞪去,就要开口,忽见杨教习飞身掠入楼内,板着脸环视众人一圈,道:

    “时间到,拿出你们的符纸,我逐一检查。”

    朝雨楼内气氛倏变,方才讲话交谈的,奋笔疾书的,甚至出声嘲笑的,皆停下来,端端正正坐在席间。

    曲寒星举着正在燃烧的符纸,小声问萧满:“你怎么办?没写出符是要记丁等的。”

    “符纸是沟通天地五行的东西。修行者无法直接唤出火,所以将火符作为媒介,对火元素进行召唤。如果得到回应,便算成功。”萧满语气平静,语速不疾不徐,声音清润,像滴落山石间的泉,“我则不用这般麻烦。”

    “那你打算怎么搞?”曲寒星问。

    萧满抬手,手指在虚空里迅速划了几笔。

    刹那,炽烈火焰腾起,悬在半空,燃烧不落。

    站在斜前方的杨教习一捋胡须,露出惊喜神色:“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竟然到了不依靠符纸,就能直接写符的程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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