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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生不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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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家子弟在城外弄得灰头土脸,六十四人之中包括戚戒浊在内共死了二十一人,虽保住性命但手指被割武功从此作废的尚有六人。主事者刘毕面对这样一场惨败,还是不得不带领着剩余的四十二名兄弟与荆天明,一块儿来到路枕浪面前领罪。路枕浪得知刘毕暗中伏击白芊红,大为震怒,本欲将一干人等依军法论处,但转念想到,如此儒家士气必定大为低落,眼下又是用人之际,只得强捺怒意,将他们严加斥责一番,发还给端木敬德、盖聂自行管教。

    刘毕、谈直却等人回到儒家的居所西官廨,面见师父。端木敬德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温言安慰,并允诺江昭泰等六名手指被割去的徒弟,改日得空必定教授他们拳术,另圆武艺精进之道。荆天明独自回返住处,盖聂、盖兰谁也都没加以责怪。盖聂只是轻轻拍了一下荆天明的背,便即默默走开。但这些默许或是鼓励都无法安慰刘毕、谈直却与荆天明三人,事实上,或许路枕浪一刀杀了他们,或是被师父狠狠责罚,说不定还能令他们好受一些。

    待端木敬德一走,谈直却与刘毕两人立时便去找邵广晴算账。哪知两人羞愤填膺来到邵广晴住处时,却听负责随侍他的褐带弟子说道:「三师哥说他闷得慌,要去城西客栈附近逛逛。」刘毕听了只好作罢,谈直却一听却立刻知道,邵广晴定是去找紫语寻欢去了。

    果然不出谈直却所料,邵广晴确实是找紫语去了。邵广晴在这半年多以来与紫语日益亲昵,见紫语对自己总是一番柔媚神态,自觉二人早已两情相悦,只碍于彼此身份相差太多,这才未曾出演与她山盟海誓。

    「邵哥哥,你在想什么?」紫语朝着邵广晴凤眼含春,腻声唤道:「这房里只有咱们两个,你说出来也不会有旁人听见。」「我……我……」邵广晴虽知自己帮紫语租赁的这个住处十分隐蔽,屋中又只有他们两人,还是极小声的说道,「我……我是想抱抱你。」

    「嗯。」紫语闻言嘤的医生,便往邵广晴怀中倒去,任由他抱着自己,女体温香,柔若无骨,邵广晴不由得心荡神摇,用双臂将紫语紧紧环拥,顿时血脉贲张,喃喃说道:「紫语姑娘,你眼中果真只有我,我心中、我心中也只有你……」「是啊。邵哥哥,」紫语见他眼神迷乱,便伸手在他唇上轻轻一点,羞怯万分地道:「难道……难道邵哥哥你只想……只想抱一抱我吗?」边说边抬起脸来望着邵广晴。「我……我……」邵广晴身为儒家第三大徒,又是端木敬德亲子,心中虽爱煞了紫语自来却躬奉礼法,从未有失态之仪。此时能将紫语抱在怀中,对他来说已是破天荒的大事。但听紫语言下之意,难道是说……?邵广晴见紫语在自己怀中,樱桃小口似张欲合,两眼尽是迷离春色,再也把持不住,登时将什么中庸、大学都抛在了脑后,抱着紫语低头便吻。紫语非但毫不抵挡,口中还不时发出娇喘呻吟,身子有意无意的挨着邵广晴微微扭蹭,任由他在自己脸上、颈间亲了又亲、吻了又吻。

    紫语看撩拨得邵广晴够了,忽然问道:「邵哥哥,上回我要你送我的那块玉佩,你可带来了?」邵广晴喘着气,一边吻一边喃喃回道:「还说呢,那块玉佩我爹揣在怀里从不离身,我跟他老人家要了,反而被他大骂了一顿。」紫语心中暗骂一声:「真是没用的东西。」便从邵广晴怀中挣脱开来。

    邵广晴不明所以,只是一怔,「紫语?你……你不高兴啦?」紫语埋怨似的瞅了他一眼,嗔道:「是呀,我不高兴啦。」说罢轻轻叹了口气,执起邵广晴的手,越说越是哀怨,「邵哥哥,你日后势必是儒家掌教,我自知出身低贱,和你门不当户不对,只盼你日后宽宏大量收我做个偏房……」这个建议谈直却老早便跟邵广晴提过,邵广晴虽有此意,却从不知该如何对紫语启口,眼下见紫语如此识得大体,心中好生感动,直起身子端坐在紫语面前,郑重说道:「紫语,你放心。只要你跟了我……日后我绝对不会辜负了你。」

    「人都说世事难料,」紫语幽幽叹道:「我……我虽心甘情愿做你大英雄大豪杰的小奴婢,可是你……可是你连一个小小的定情之物也无法给我,这教我又怎么放心?」邵广晴慌忙说道:「唉,你让我送你别的吧?你虽跟我说过几次了,但那块白鱼玉坠是我爹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他竟然如此宝贝那块玉佩,说什么都不肯给我。」紫语撅起小嘴,面有愠色的说道:「我便是要那块玉佩,别的我都不要。」紫语见邵广晴面露难色,语转温柔,又道:「这事倘若易为,又怎能证明你对我的心意?邵哥哥,我不管你怎样取到那块白鱼玉坠。总之……总之,只要你把它送给了我,我便相信你。」说着倾身靠向邵广晴,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几下,吹气如兰的说道:「邵哥哥,你今晚再过来找我吧?只要你将玉佩送给了我,我……我便将我整个人都送给了你。」

    邵广晴被推出门外后还是如痴如醉,连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住处的都有些迷蒙。谈直却等了半晌终于见他回来,立即上前一把便揪住了邵广晴的衣领,刘毕则脸色铁青的站在旁边。「这……你们这是干什么?」邵广晴甩开了谈直却的手问道。

    「干什么?」谈直却见邵广晴面有愧色,还是无法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怒道:「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今日伏击白芊红,你为何不去?」邵广晴一回来便得知了戚戒浊丧命,伏击失败的消息,此时见两个师弟面色不善的等在自己房中,知道他们定是来跟自己算账,当下支支吾吾地道:「谁去不都一样嘛。」「当然不一样!」刘毕见他如此也气起来,便将戚戒浊如何贪功、八佾剑阵如何功亏一篑等事说了,末了,刘毕对邵广晴咄咄言道:「若是按照计划,由三师哥领阵,焉能落得如此下场?」「可不是嘛。」谈直却也补上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且能如此贪生怕死?」

    谈直却也就罢了,邵广晴见素来恭敬地五师弟也这样跟自己说话,也火大起来,便道:「照你们的意思,是盼望今日死的是我,而不是二师兄了。」「谁这么说了?」谈直却大声叫道。刘毕也道:「我们断没有这个意思。」

    「你们当真以为我听不出来?」邵广晴语带讥讽的说:「当初讨论此事时,我再三言道此事难成,你们两个谁听我的了?硬是坚持去做。如今果真失败,却来将过错推到我头上?好。好。我倒要问问你们。二师兄被杀,导致六十四人组成的八佾剑阵失灵,那时你们两个哪一个想到变化剑阵了?此时还有脸来怪我?」

    「你胡说什么?」谈直却忿忿说道:「二师兄死了,莫说六十四人的阵法无法推动,便是三十六人的剑阵,也还得三个黄带弟子领阵,不是?」

    「很是。很是。」邵广晴哼了一声,又道:「三十六人的剑阵摆不成,你们两人尚在,还不能摆出两个一十六人的剑阵来吗?你们自己头脑不清,害得这么多兄弟丧命,如今还有脸来怪我?」「这……这……」谈直却临敌之时,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过还有这一招,这时被邵广晴一问,顿时无法反驳。刘毕在旁却是面如死灰,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时剑阵被破、春老脱困,刘毕确确实实有想过以自己和谈直却为首,重组两个一十六人的剑阵,再与春老周旋。但那时刘毕望见万勃卢、韩冯……那些褐带弟子脸上的惊慌神色,知道若是改为两个一十六人的剑阵,就等于是让其余三十一名不在剑阵中的褐带弟子去送死。刘毕一个于心不忍,这才没有变化口诀。自己虽不同于邵广晴是因为怕死,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牺牲别人也不在乎,但到了最后万勃卢他们毕竟还是丧了命,早知如此那还不如……

    「姑娘我教你个乖,为人要狠一点……」白芊红的话语,突然又在刘毕脑中响起。「不!不!我绝不会听你的话!」刘毕突然乱叫起来,把邵广晴、谈直却两人都吓了一跳。「五师弟,你怎么了?」谈直却关心的问道。「没……没什么。」刘毕万般自责的道:「四师哥别争了,我们走吧。总之千错万错,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错罢了。」

    白芊红可不管桂陵城里头如今是什么状况,她既然答应了与路枕浪较量,第二日开始便不再拖延,这才使得桂陵城中众人真正领教到夏姬的手段。首先她堵截了水源,再配合人海战术运载泥沙土石,在短短七日之内便将桂陵城外的护城河填平。这其间路枕浪曾数次出兵阻止,无奈秦军势大,都给挡了回来。盖聂虽不懂得军事,但他登城眺望只见城外一片平坦,也知秦军的攻城器械随时都能开至城下,不禁忧心冲冲。

    果然不出他所料,护城河填平的第二天,秦军大营战鼓擂动,秦军便如黑云般涌到,什么投石器、云梯车、火龙队、登城巨弩一样不缺,全都轮番兵临城下,显是企图以车轮战的方式夺取桂陵。白芊红虽然厉害,路枕浪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毫不惊慌,指挥若定,以高石然为首,荆天明、项羽、刘毕、花升将、谈直却等年轻子弟为辅组成一队,专责冲进秦军阵营,破坏投石器械、阻止火龙队放火;苍松派杨隼、萧星度两人则带领着辛屈节、陆元鼎、李诫等轻功佳的武林人士,另组一队专责应付云梯车与登城巨弩;端木敬德与杨宽文则负责带领儒墨两家子弟,在八座箭楼中日夜不停的朝下射箭;路枕浪与盖聂、赵楠阳、朱岐几位轮番亲率齐兵乡勇或保卫城门、或出城与秦军接战;方更泪、杜令飞,张京房三人则率领着由农民组成的护卫队,以苦练半年有余的甩手箭阵势保护城头,这一支高石然原不看好的杂牌军,此时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有时竟硬是逼得秦军无法走近城墙一丈之内。这一仗足足打了四天,直到桂陵城外秦国军士尸首狼籍,再无立足之地,白芊红方才鸣金收兵。

    众豪侠得胜回城,都是大喜若狂,人人沾沾自满,都道自己赢了夏姬白芊红。更有人细数时间言道再过七十九日,便能欣赏白芊红城外自刎的模样,听者无不放声大笑。当日,路枕浪颁下将令,将居民将士大抵分为甲、乙、丙三拨,以鼓声为号,擂鼓三通意表一队接阵,两队休息;鼓交六响,则两队接阵、一队休息;但若战鼓连击一十二响,则表情况紧急,三队人马无论身在何处皆当出战迎敌。路枕浪颁拨已定,人人都是谨遵将令,该署守的署守、该休息的各自散去,群豪虽各有门派之分,到了这个时候却俨然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这日上午,荆天明听得城头上战鼓三通隆隆作响,知道尚且轮不到自己署守,便起得晚了一些。当他准备妥当要出门时,却见家门外站着刘毕、项羽,两人皆是一脸尴尬、面色微红。自从策划暗杀白芊红以来,荆天明便很少瞧见项羽、刘毕两人在一块儿厮混,今日见他们联袂来寻自己,心中着实有说不出的高兴。

    「大伙儿都是好兄弟,」荆天明一手一个拉住了他们,开心的道:「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啊?你们干么都不说话?」「这个……」刘毕嗫嚅道。「你……小心……后面……」项羽也鼓嘴弄舌怪模怪样的道,边说还边向自己身后乱指乱戳。「啊?你后头有什么?」荆天明弄不清楚这两人搞什么玄虚,便探头向项羽身后看去。只见高月两手插腰生气的大声喊道:「有什么?有姑娘我!」

    「阿月!」荆天明见到原来是高月躲在项羽身后,顿时也是一声惨叫:「不会吧?你气还没有消吗?」「消了才怪哪。」刘毕嘟囔道。「都骂了半个月了,我耳朵都快长茧了。」项羽也道。原来打从那日伏击失败回来,刘毕、荆天明两人虽说躲过了路枕浪与师父们的责罚,却避不开高月的大发雷霆。高月先是找上了刘毕,将他狗血淋头骂了整整七日,后来又抓来项羽,又骂又打的又过了七日,如今半个月过去,高月今日索性将两人踢到荆天明面前,要将三人凑在一块儿骂。

    这半个月来,荆天明挨她的骂可比刘毕和项羽两人加起来还多。此时但见高月俏脸含霜,一手插腰,另一手劈头指脸的又骂了起来,先骂荆天明居然连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都没让她知道,再骂项羽没义气,又骂刘毕竟拉着好友一块儿送命。高月本是口齿伶俐,加上又练习了足足半个月,这一骂将下来更有如滔滔江水,难罢难休。三个少年脸上虽都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心中却都对高月满怀愧疚。因为他们心知普天之下,高月只有他们这三个朋友,两个竟瞒着她去犯险,弄得差点连命都没了,另一个却知情不报,这教她如何不气?如何不难过?

    高月正骂间,却听战鼓声从城中各传点隆隆响起,一声又是一声、一声又是一声,竟是个没完没了。高月一愣,登时闭嘴细听。「十二通鼓声!」项羽当先叫了出来,「必是秦军大举来袭,我先走了。」项羽边跑边回头对高月喊道:「你放心。待会打仗我若没死,一定回来继续听。」刘毕听得战鼓也道:「情况不妙,只怕兄弟们在等我了,我要先回官廨。」说着边跑。跑出几步,刘毕回头瞧见高月两眼通红、要哭不哭的模样,也想对她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是战鼓声声都如同敲在自己的心上,最终刘毕还是什么都没说,掉头便冲往西官廨去了。荆天明耳中听得鼓交十二声响,下意识的捂住了青霜剑。但见自己面前的高月双鬓下冷汗直流,呼吸渐急,似是害怕已极的模样,便柔声道:「阿月!这是打仗。不过……我们……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啊?」

    高月也不回答,只是睁睁地望着荆天明。

    「你放心。我们绝不会抛下你,让你一个人孤伶伶的。」荆天明见她不语,又补上一句,但高月仍是不说话。荆天明凝视着高月,越瞧越不对劲,「阿月?」高月见荆天明就是不走,便从咬紧的牙关之间,努力地迸出一句话来,却只是短短一句:「走开!」原来刚才十二通战鼓敲响,高月心中顿时领悟到自己现在虽能骂这三人,却难保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尚有命在。她体内的十二奇毒最怕情绪起伏不定,是以月神乌断始终保持着不哭不笑的活死人模样。高月自从紫语假冒自己的身份,与马少嬅日夜相依之后,便时时毒发,一次比一次厉害。她刚才心中一酸,立即便又牵动了体内剧毒发作。她本想支撑到三人走开,哪知项羽、刘毕、荆天明个个心疼自己,谁也不肯立刻离去。高月再也支持不住,「走开」两个字一出口,体内原本就不畅的真气再这么一泄,双脚便再也不听使唤,硬是倒了下去。

    「阿月!」荆天明见高月软倒,惊慌叫道:「你怎么了?」

    「天明哥。」高月其实已欲昏厥,但她害怕这么一昏过去,便从此再也见不到新上任了,便紧紧握住了荆天明伸过来的手,硬撑到:「对……对……对不起。只怕……我不能守……约,要……要……先走一步了。」这两句话一说完,她双眼一黑,顿时人事不知。

    「阿月?阿月!阿月……」荆天明迭声惨叫,但高月却是一句也听不见了。荆天明抱起了她,耳听得壮阔的战鼓声,从缓至急,由急又渐渐变得无声。荆天明朝西门的方向望了一望,将心一横,转头将高月抱回了家中。

    看到不省人事的高月,连盖兰也慌了手脚,连忙奔进奔出照料起来。只是无论盖兰怎么照顾,对高月都无有帮助。「这……」盖兰瞧着高月的模样,害怕的说道:「怎么看起来是她体内的十二奇毒又发作了?」荆天明没有回答,只是痛苦的点点头。「那可怎么办才好?」盖兰证实了自己心中疑惑,大惊失色道:「此时端木姑娘又不在城中。怎么办?怎么办?」荆天明虽知盖兰乃是一片好心,还是忍不住对盖兰大吼大叫:「你问我、我问谁?我……我……你……你出去!你滚出去!滚啊!」他边吼边把盖兰推出房外,只留下自己陪伴高月。

    荆天明瞧着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高月,脑海中思绪翻飞:「傻瓜,快想、快想想怎样才能救她?」无奈脑中竟如石块,一个主意也无。荆天明拉起高月的手,哭了起来,对昏迷的高月道:「阿月!阿月!你醒醒。你告诉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此时房中再无他人,荆天明终能毫无掩饰的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你毒发了却还要瞒着我?」荆天明回想上次高月来跟自己练功,练到一半也是突然间便沉默不语,休息了好一会儿后,才又开口跟自己抱怨乌断教授的杳冥掌怪怪的。当时自己不疑有他,此时想起来方知那时高月必定也是体内毒性发作,只是百般瞒住自己罢了。

    「杳冥掌怪怪的。哈哈!这招‘长路渺渺’狗屁不通,什么足少阴经、什么九宫数,去去去。不练还好,越练脚就越麻。」那时高月半开玩笑的抱怨声,又在荆天明脑中响起。「对了!那杳冥掌法既是乌断创来散毒用的。或许有效也说不定。」

    「不对。杳冥掌若是有用,阿月练得那么勤快,又怎会倒下?」刚刚燃起来的一线希望,又被浇熄了。荆天明左思右想,最后终于决定仿效高月幼时中毒,端木蓉、盖聂联手为她治伤的方式姑且一试。哪知他正伸手探向高月下腹大赫穴时,窗外竟传来姜婆婆的破锣声,怒道:「臭小子,对姑娘家动手动脚的想干什么?」

    原来姜婆婆在食棚中不见高月,心中挂记,特意寻来。姜婆婆不待人请,边说便自己推开窗户翻了进来,正想一拐杖打在他头上时,荆天明却宛如见了救星般的朝她喊道:「婆婆!求求你救救阿月。」姜婆婆一愣,这一怪才没打下去。

    姜婆婆见高月躺在床上,面色如土、呼吸渐短,也知不好。此时她心中早已认定高月便是马家的骨血,也不啰嗦,急问:「你快说,怎么救?」「请婆婆施展内功,」荆天明想起姜婆婆内功深厚,又多了几分把握,头脑也顿时清醒不少,便振振有词的道:「顺着冲脉而下撞开阿月的足少阴经。」

    「什么是冲脉?」姜婆婆圆眼一瞪脱口问道。她研究武学数十载,武功高不可测,十二经脉早已打通,足少阴经自是不在话下,但她活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体内竟然还有「冲脉」这种经络。

    「冲脉便是奇经八脉中的一脉。」荆天明不愿浪费唇舌,便出言道:「救人要紧。请婆婆先以内力导入阿月身上的大赫穴,下行至气冲穴后,潜行反折于颈骨深部,顺阴谷至复溜、下移太溪、然后诸穴至足心涌泉穴汇合。」姜婆婆见荆天明不假思索一连串的说将出来,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这少年的点穴功夫,心中先信了九成,当即依法施为起来。姜婆婆一面将内力源源不断的送入高月体内,一面耳听荆天明出言指点穴位,也是越听越奇,实是无法明白眼前这少年小小年纪怎么就身怀绝世高手都尚且不太明白的经脉穴位之学。

    这冲脉自古以来,便被称为十二经之海,又有五脏六腑之海一称,到了后世更被人唤作血海,在众经脉之中处于要冲的位置。姜婆婆内力深厚又明导气之法,荆天明深了脉络之学,如此施展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高月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终于悠悠转醒过来。

    「婆婆。天明哥。」高月睁开眼后见姜婆婆也在自己身边,十分虚弱的道:「我没死吗?婆婆怎么也在这儿?」「好娃子。」姜婆婆见她转醒也放下了心,回道:「有婆婆在这儿,你死不了。哎,脸蛋都弄脏了。来,婆婆帮你擦擦。」姜婆婆说着便要动手擦去高月嘴角边的黑血,荆天明却一把拉住了她,「婆婆小心,只怕这血有毒。」这才告诉姜婆婆对高月下毒之人是月神乌断。姜婆婆先是吃了一惊,后又看荆天明没事人似的便擦去了高月嘴角毒血,便问道:「既是乌断下的手,你小子怎又不怕?」荆天明尚未回答,高月已先开口道:「婆婆放心,他有红冰蝉护身,不要紧的。」姜婆婆瞧了瞧含羞带怯的高月,又瞄了瞄情急不已的荆天明,心想这两个小家伙的秘密还真不少。姜婆婆一生艰辛,尤以情路走得最为辛苦,哪会瞧不出来这一对少男少女早已两情相悦?看他们的表情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碍着自己在这儿罢了。姜婆婆心中扑哧一笑,便道:「好了好了,老婆子这就走了。反正这疗毒之法,一日之内也不能施为太多。女娃子看来暂且不碍事,只自己小心些。老婆子我晚上再来。」说罢,拿起拐杖翻出窗外,去寻另外两个让她一直挂心的活宝去了。

    姜婆婆离去后iou,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谁也不说话。高月本欲尽力装作无事照旧谈笑风生,却见荆天明一眼瞪来,登时噤声,一句玩笑话也不敢说。荆天明本想一个巴掌甩将过去,问她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却见高月气虚体弱、满脸羞惭,又惜又怜之下也动不了手。

    二人静了半晌,荆天明才终于开口,哑声道:「阿月,方才我还以为你要死了。」「没有没有,你瞧我这会儿不是好好的吗?我……」「不准你再瞒着我!我再也受不了了!阿月!我再也不想失去你,再也不想害怕要失去你!」荆天明想起方才所经历的那番惊惧痛惜,忍不住一拳打在了矮桌之上,那桌子登时砰地裂成两半,碎裂而开。高月从没碰过荆天明对她发这么大脾气,眨了眨眼睛,又是怕又是心疼。「就是因为我知道,这才一直不想让你瞧见我毒发的模样。」高月凝望着荆天明的脸庞,握住了他的手,以极认真的语气言道:「天明哥。你说,咱们对彼此发下的誓,是不是绝不能反悔的?」「那是当然。」荆天明似乎知道高月想说什么,便先说道:「每一次我出城应战,都会在心中提醒自己,定要活着回来。绝不能违背了那时我们两人在小山丘上一起发过的誓。你也绝不能忘了,好不好?」

    「嗯。」高月听意中人这么说,大为感动,眼泪一颗颗的从脸上滚落,却不擦去,只是紧紧握住荆天明的手,言道:「你记得就好。不过……」「不过什么?」「不过我想那个誓言应当要改一改了。」高月勉强微笑,道:「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有些事……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总而言之,天明哥,我要你答应我,万一我们两人之中谁先死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高月心中不知有多渴望能和荆天明长相厮守。但她拿体内剧毒毫无办法,实是害怕自己死后荆天明随即自刎相陪,便恳求道:「你答应我。答应我要活得好好的。要活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认真,都还精彩。你发誓你会做到,好不好?」

    荆天明听了高月这番话,只想大吼一声「不」。但他望见高月那张血色未复,尚且惨白的脸蛋,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荆天明站起身来,当着高月的面对天发誓,言道:「苍天为证,若有一天高月她……她……先我而去,我荆天明发誓定然会好好地活下去,而且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都好……因为……因为阿月她其实并没有死,她一直在我心中陪伴着我。她活着时,我们在一起。她死了,我们也不会分离。我荆天明如若有一天忘记了她,有一时忘记了她,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天明哥。」高月啜泣的阻止他再说下去,从怀中取出那块马家家传的白鱼玉佩,塞进了荆天明手中,道:「这原本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但现在……现在我已经有了更好的了。将来……万一……你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我一般。」荆天明语带哽咽的收下了玉坠,口中却道:「何苦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有一法或能救你也说不定。」「别傻了,不成的。」高月只道荆天明是安慰自己,「乌断曾亲口对我说道,要根除我体内这毒,除非是合她与端木姑姑两人之力。光练一套杳冥掌,是不行的。」高月料想自己来日无多,只想陪在他身旁多得一日是一日、多得一时是一时,实不愿荆天明万里去寻那行踪不定的端木蓉,便劝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不!不!你不懂。」高月一语提醒了荆天明,他叫道:「我有办法合她二人之力。」「不!你别走。我……我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了。」「我哪儿都不去。只要你一字不漏的将那杳冥掌的练法告诉我就好。我教你端木姑姑的奇……」警惕啊宁说到这儿,突然想起自己跟端木蓉学奇经八脉时,曾对天赌咒绝不泄露一字一句,否则便双目失明、心碎肠断,死无葬身之地。

    「蓉姑姑的什么?」高月见他突然不语,只道此法不通,反而安慰他道:「我无所谓的。真的,算了吧。」

    「不!一定行的。」荆天明心中已做了决定,但教高月能有一线生机,什么样的责难他都愿以一身当之,「你听我的就是了。」

    虽说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想试上一试,但接下来的日子,荆天明还是全心全意的将这套端木蓉的心血结晶逐步教给了高月。起先,苦于高月的内力不足,虽明其用却无法施为。幸得姜婆婆每日皆到盖兰房中,运功为她畅通气脉。但不知为何,姜婆婆每次施为过后,高月总是呕出腥臭难当的黑血,少则数口、多则半升。毒性虽渐渐拔除,高月身上所受的内伤却越来越重。姜婆婆与荆天明几经商议,料想高月体内的十二奇毒只怕已转了性,并非如她幼时浑身是毒,而是深入了经脉之中,若长久这样治下去,只怕高月体内毒性尽除之日便是她身亡之时。

    眼见高月的病情又陷入胶着,荆天明苦思半个月,一一找出乌断在杳冥掌中走穴上的错处加以更正,再配合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相辅相成的调息之法,要高月每日依着此法调息打坐。初时高月每每一坐下,便觉腹中剧痛,但说也奇怪,只要在打坐之后练上几趟杳冥掌法,高月越来越觉得五脏六腑日益舒畅。非但不再呕血,内伤更是日益好转,连带掌法中的招式变换也比先前更加运转如意,毒性发作的时日也拖得越来越长。如此一来,两人虽不见毒质从高月体内排出,也是忧虑稍宽。

    另一方面,高月虽不再借助姜婆婆之力,但姜婆婆既已认定高月便是她马家骨血,便屡屡宽慰高月自己定然会揪出紫语冒充的原因,拆穿她的真面目。姜婆婆更带来马大声、马先醒两人,要他们想尽办法逗得高月开心。二马兄弟本就喜爱高月与荆天明两人,又听得婆婆说高月便是失散多年的琉璃儿,更是高兴。根本无需打起精神,只靠二人本性,就长常常逗得高、荆两人开怀大笑。高月左倚着心上人及盖兰的照顾,右拥着姜婆婆及二位开心果叔叔,身心两方面都一日好过一日,便连荆天明都觉得这段时日真可说是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两人虽盼时间就此停住,但千古光阴从不等人,不论苦乐,时序自是由秋往冬日渐推进。桂陵满城军民和一干武林豪杰,自从得知了白芊红与路枕浪的赌约,大伙儿皆是豪气勃发,原是一场看似永无止尽的战事如今只剩得一个半月,秦军攻得愈猛,众人守得便愈勇。大伙儿每撑过一天,白芊红的压力便越大,桂陵城的希望也就越鲜明。包括端木敬德、朱岐在内的各家掌门,这时也对路枕浪感到由衷的感佩。墨家钜子策略奏效,桂陵众志成城,上下一心,竟不觉草靡叶落,百木萧条,冬寒已然悄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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