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中文网 > 秦时明月 > 第六章 鬼谷四魈

第六章 鬼谷四魈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飞剑问道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八一中文网 www.byzw.cc,最快更新秦时明月最新章节!

    卫庄那夜离开了桂陵城,一路上脑海中尽是端木蓉远走的模样,想那背影何等潇洒飘逸,继而又念及盖聂站在墙上的形单影只,心中阵阵百感交集:「不料我师兄弟隔了这许多年,又爱上同一位女子。偏偏这女子无意男女情事,竟是谁也不爱。」心中既觉枉然,又感可笑,明明是迎着亮月清风行走,却觉得眼前道路没完没了的萧索。

    在翻来覆去的思索之间,渐渐行到无人之境,至此已将桂陵城遥遥抛弃在后。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卫庄见道旁立着一人一马,当下收摄心神走了过去。那肥马生得壮健抖擞,马背上披有黑色亮皮马鞍,鞍上挂着一小袋干粮、一只牛皮水袋,一会儿踢踢地上泥沙、一会儿又昂首喷气显是极为不耐;相较之下,那牵马之人却泥塑也似的伫立不动,只把个两眼紧盯住卫庄。

    卫庄走近那汉子,注意到对方颈侧刺有一青色图案,约莫是半个巴掌大的獠牙鬼面。那汉子朝卫庄微微颔首,一声不吭的将手中缰绳交给了卫庄。卫庄更不打话,翻身上马,提缰急驰。方跑过一个时辰,跨下骏马刚有些喘,路旁已见另外一人一马静候相待。这人见卫庄来到,将右手袖子高高卷起,露出上臂的鬼面青纹,向卫庄抱拳致意。卫庄微微一笑,也不多问,立时便换了坐骑继续朝濮阳城的方向赶路。沿途避过村落小镇,专拣穿林靠野的小径而行,皆是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人接应。那些牵马之人有的看似平凡无奇,浑然寻常百姓模样;也有满脸横肉、神态惫懒宛如恶棍地痞者;更有些人看来气派不俗,竟似名门弟子。这些人老少雅俗,各不相同,看似彼此全无干系,却都在身上某处纹有一模一样的獠牙鬼面纹路。

    卫庄一路上连换坐骑,彻夜不息的全速飞驰,终于在清晨的微光中来到了黄河之畔。甫一下马,就见一个梢公头戴斗笠,用力将皮筏推落河中。那梢公跳上皮筏,摘下斗笠朝卫庄哈腰躬身请他上船。斗笠之下是一个天生的光头,光头之上赫然又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黥纹。

    卫庄舍马登船,那皮筏载了两人吃水极深,黄河水流又急,但控在那光头梢公手中却是平稳异常,那梢公一篙撑去皮筏登行得有一引之遥。想来那梢公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上附有上乘内功。卫庄见他掌舵行船之间呼吸不乱,心中暗自想道:「不意鬼谷门中,随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便有如许身手。倒是不得不防。」

    如此又复弃舟换马,待卫庄抵达濮阳城时已是隔日晌午时分。两名鬼谷弟子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见卫庄来到,各把左掌向外一翻,露出掌心上鬼面图腾,也不说话,便领着卫庄勒转马头,向濮阳城西秦军驻扎之处而去。

    偌大旷野之中,数千营帐齐整密布,巾旗若林在风中打得劈啪作响。帐前空地设有一座五尺高台,左右两端各插一面黑色大旗,左首旗面上绣着秦军火焰图腾,右首旗面则绘着一张极大的青色鬼面。高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如海,竟是数以万计的兵卒,身穿黑色铁甲,在两名秦国将领带队之下面朝高台而立。此时灼日当空,艳阳赤辣辣的泼将般洒下,把一片黄土大地烤得热气蒸腾,放眼望去,唯见千万铁甲射出点点耀眼白光,却无有半丝声息。

    两名鬼谷弟子将卫庄领至军队和营帐之间,其中一人牵了卫庄的马匹悄然退下,另一人向卫庄拱手低声说道:「卫大人一路辛苦,我家白姑娘今日首次校阅点兵,还请卫大人先在帅帐中稍事休息,」说着便指向一座门外垂挂着紫色纱帘的营帐,又道:「待得事毕之后,白姑娘必然亲来拜谢。卫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吩咐便是。」

    卫庄点点头,望着校场中宛若一根根石柱般挺立不动的士兵们,低声问道:「他们这样站多久了?」那鬼谷弟子微微一笑,答道:「也没多久,约莫两、三个时辰罢了。」卫庄愕然心想:「这秦军虽训练精良,骁勇能战,毕竟比不得能武之人,穿上这身铁甲在大太阳底下站上三个时辰,身不能动、气不得散,若无内功基底,只怕便要暑气攻心了。」才正想着,就听得一记金甲撞地之声打破全场静寂,显然东首有一名士兵昏厥倒地。周围的兵士们略显骚动,有的忍不住觑眼偷瞧,有的似欲开口说话,他们各个早已被烤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但不闻上令,也就没有一个人胆敢稍作动弹,更别说走过去将那名倒地的士兵扶到一旁了。

    隔不多时,又有五、六人纷纷不支倒下,少数士兵们渐渐显得浮躁,便连那站在最前方的两名将领,也不由得皱起眉头。要知道他们既身为将军,随着秦国版图的扩张早已是征战连连,如今眼看只剩齐国一隅,已是领兵吞并天下的最后一战,孰料秦王径行歪径,和江湖之流交结,非但把百万精兵赋予鬼谷统帅,就连他们二人都得听令於人。其中一人性子粗鲁,虽是站着口不能言,却早已忍不住在胸中开骂:「这些江湖中人只会打架,不会打仗,更且听说这次要带兵的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哪能有什么能耐?既要校阅点兵却又迟到个大半日,大王此举真是差矣!」另外一个却细细想着:「时距战事已为不远,当此之时,统军之道应以鼓勇士气为先,或蓄精养锐、或操练兵卒,如此白白耗伤兵士体力,消殆军气,简直胡来。据闻那女子貌美过人,莫不成大王色欲熏心,一时被谗言所惑吗?」

    卫庄见这两名带头的将军面带怒色,心下也自狐疑,正要问问身旁的鬼谷弟子,那人却自己先开了口,道:「我家白姑娘说,此番与齐国一役,对方既有墨家钜子路枕浪率众守城,要比拼的便不是武力,而是一场耐力赛了。这些秦军智勇双全,惜乎耐力不足,得多加调教调教才是。」说着淡淡一笑,转头往大军后方瞧去,喜道:「啊,柳先生和鱼老爷子到啦。」

    卫庄循声望去,果见百名鬼谷人士正穿越万军而来,陆陆续续在点将台下分立两旁。秋客柳带媚带着一张苦脸,只身晃在万军之中,竟如入无人之境般张狂。至高台还有丈许,柳带媚陡然抽出九龙冥鞭,如龙窜海的朝高台右首扫去,底下秦兵还来不及看清那条长鞭是如何卷上了旗杆,柳带媚已稳稳的踏在点将台上,正愁眉苦脸的将鞭子抖绕回手,挂至腰间。卫庄暗暗点头,心想:「九龙冥鞭疾劲带柔,软中又兼得刚猛狠辣,果然名不虚传。」

    继秋客之后,春老鱼冉又是不同。那鱼冉在六名鬼谷弟子的簇拥之下,气派雍容的骑马而来。六十来岁年纪,身披缀金蟒纹青缎袍,须长及腰,头发花白,一张脸上虽是布满了刀刻似的深深皱褶,却又生得异常高大,肩宽体厚,精神健朗的全无半点老态。他虽为鬼谷四魈之首,却无丝毫江湖气息,尤其神情和蔼可亲,两眼微眯的显得无比祥和,俨然便是一位邻居老人模样,实与鬼谷神秘诡谲的形象传闻大相径庭。春老鱼冉来至之后,卫庄便翘首眺目等待四魈中的冬僮束百雨出现,那束百雨近年来以一手绝伦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闯下好大名头,但其行踪飘忽不定,连卫庄这等人物都不曾识其庐山真面目。

    但春老身后,已无扎眼人物再行出现,跟着四魈而来的鬼谷弟子纷纷在点将台下立定。卫庄正自纳罕之时,身旁那名鬼谷弟子却忽然拱手一笑,道:「卫大人,少陪了。」说完纵身腾起施展轻功,三踏一转之间便到了春老身畔,与春老双双轻腾跃上高台,与柳带媚齐肩并立,环顾四方。

    卫庄至此方才大悟,原来刚才那名布衣简洁宛若仆僮的鬼谷年轻弟子,便是冬僮束百雨。卫庄此刻心中之惊,更甚于初见春老之时。那人一路上为自己牵马随行甚是恭敬,又听他尊称春老为「鱼老爷子」、秋客为「柳先生」,卫庄只道他是春夏秋冬的亲信下仆,不曾有任何提防,岂料他竟是鬼谷四魈之一?方才若是束百雨在身后暗施暗器,此刻自己这条命恐怕已然不在了。

    卫庄正自惊疑不定之时,忽听得马蹄哒哒、车轮辘辘滚动之声。万军之中,一辆单驾马车突兀而来,车前四马高大剽肥、通体发亮,浑身漆黑全无杂色。车驾两旁各有一只以黄金点缀的展翅凤凰,两只凤凰之间唯有一人,手执缰绳,傲然前视,正是校场上人人等待已久的夏姬白芊红。

    只见白芊红头戴金蝶穿花翡翠珠钗,身上穿着朝阳五凤红绣紫纱罗,足踏一只黑色云纹滚边绣花鞋。在众人面前下了座车,莲步轻移,在百万士兵之前登梯直上点将台,就仿佛是一朵红莲赫然间从黑泥之间开上了云端似的。高台上,春老、秋客和冬僮三人略在后方,让夏姬独占前位。站在秦兵最前端的那两名将军,初时见点将台上三位男子一人生得极为丑陋,一人是笑眯眯的富家老头,另一人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小伙子,心下早已是大大的不服,此时见到白芊红鬓若刀削,眉如墨画,两腮凝如新荔、又似桃瓣,粉面含春辉不露,杏眼流转间顾盼神飞,端的是艳光逼人,不知不觉中都愣住了,浑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该做什么。

    点将台下百万秦兵先是呆呆的盯着白芊红,随即忍不住又挪开了眼,仿佛一轮红日在前,过于耀眼无法久视,但甫将目光移开,却又忍不住想再多看几回,抬眼一瞧,均觉得这必然是神女下凡。人间哪有女子能得如此娇颜,兼又威傲如斯?

    白芊红自知天生丽质,世间绝色,早已对男人的恋慕神情习以为常,伸手入袖拿出一块黑色令牌,篆刻的「秦」字边上镶有五色琉璃,对台下百万雄师朗朗说道:「现在宣示本将军令——违王命者斩!临阵退缩者斩!弃援救弱者斩!奸宿民妇者斩!擅取民财者斩!」白芊红声音虽然不大,字字却听得清楚,众军士见她手执王命旗牌,从一张小口中接连说出五个斩字,语气虽不严厉,但人人心中皆知眼前这女子可不是说着玩的。白芊红说罢,一双杏眼晶晶亮亮的扫过全场,校场上人人顿时感到白芊红在看着自己,登时头也不昏了,脑子也不糊涂了,各个抖擞起精神,颤颤巍巍,再不敢有分毫意驰神摇。

    「很好。」白芊红手指那些不堪暑热倒下的士兵,询问两位领队将官道:「依两位的意思,那些倒下的兵士应当如何处置?」

    「这个嘛……」那性子比较粗的将官刚才还在心中把白芊红骂了个死臭,此时见她神威凛凛,居然改口说道:「依末将看来,这些人有辱军威,该当处斩。」白芊红听他说完,脸现喜色,笑靥如花的道:「哦?该斩?」另一个将官心中虽不服,毕竟不敢做仗马之鸣,忍气吞声没有说话。

    「该斩!」那将官见白芊红一笑,说得更大声了:「这种残兵弱卒留着何用?将军今日沙场校阅正可拿这些家伙立一立军威!」

    「说得好!本将正要立一立军威!」白芊红说罢,便转头对柳带媚低声道:「给我杀。」柳带媚闻言嘿嘿一笑,忽地扯出长鞭,九龙冥鞭发出一声厉响,那粗心将官还来不及反应,已是连着脑袋铁盔一起给穿得稀烂了。束百雨轻轻一踢,那将官的尸体,顿时从高台上掉落地面。白芊红道:「本将刚才宣示军令,不救援我军伤者、弱者斩!快快将昏倒的弟兄们带下营房休息治疗。」秦国士兵本来多少对女子为将心怀芥蒂,但见白芊红行事公正,又将素来颐指气使的将官杀了,个个心中对白芊红产生了好感与信任,立时就有人扶起昏倒的士兵送往医护营帐。

    卫庄在一旁看到这里,心中暗赞此女处事果有将帅风格,便不再观望。转身掀起那帅帐外的紫纱门帘,径直入内,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过不多时,听得有脚步声走近,卫庄睁开双眼,果然见到白芊红掀起帐帘,款步而进。白芊红打从座车一到,便已然对站在自己营帐外头的卫庄留上了神,这时忍不住朝卫庄仔细打量,暗暗奇道:「上万的男子见了我,无有一个能不动心,怎么这人自方才至今,看我的眼神竟与见了常人无异?」

    卫庄不知白芊红心中所思,见她半晌不语,只管将一双巧目朝自己上上下下的瞧了又瞧,还道是对方怀疑自己的身分,也不起身,便直接说道:「在下卫庄。久闻白姑娘颇有统御之才,方才见了,果然是教兵有方,佩服佩服。」

    「总还不叫卫大人失望。」白芊红盈盈一笑,坐到卫庄身畔不远处,言道:「卫大人,此番秦齐之役,您明着是为我效劳,专事於桂陵与濮阳两城间的通报讯息,暗地里,却是奉了秦王之命,特来监督我夏姬之能罢?」

    卫庄不否认也不承认,淡淡回道:「不敢。倒是白姑娘在桂陵城中所布之局,真可谓神机妙算,两名奸细一在明,一在暗,既然柳兄的身分已在英雄大会上被识破了,敌军必然松懈,那么真正的奸细想必就更难被人察觉了。」

    白芊红柳眉微挑,低眼喃喃自语:「那倒也未必见得。墨家钜子心思缜密,机智恐怕不在我之下……」既而看向卫庄,正色说道:「卫大人,您连夜赶路而至,想必颇为劳顿,只是军情不容延误,待将公事完毕,我即刻便派人为您好生安顿。」卫庄微微颔首,当下便将先前在桂陵城内与鬼谷奸细接头所得消息,一一说与白芊红听。

    暑夏之夜,山林有风。眼不能及的草丛深处,唧唧呱呱的蛙鸣虫唱抢过了流水潺潺之声,倒显得这空谷中好不热闹。高月这会儿方将「杳冥掌」中的一招「惊梦灼灼」习练完毕,独自一人跪在溪边洗帕抹脸,回头往洞口的方向望去,见乌断正面无表情的收理食器锅具,心中暗叹道:「算算在这山里头,天天与这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乌断作伴,不知不觉也有个把月了吧?整日里除却吃睡便是练功,再这么下去,我就算侥幸命大没在草原上饿绝,没叫恶狼吃了,没让毒汤毒饭毒茶毒死,单是闷也快把我给闷死啦。」越想越是烦躁,拿着手中湿帕朝溪水猛然一拍,那布帕再说水面上一击后随即弹起,啪地溅起大片水花,俨然已小有内力,高月自己却浑然不知。倒是惊动了躲在草丛中的一对萤火虫,两个小光点晃晃悠悠的腾了起来,双双结伴在空中旋出一道又一道细细光圈,滑过水面,轻轻的隐逝在暗夜的溪流之中。

    「不知它们这么飞去,是否便能下得了山?」高月怔怔望着萤火虫消失的方向,思绪不止,「山下是哪儿?这儿又是哪?不知荆天明、项羽见着了刘毕和毛裘大哥没有?大家好久没见了,聚在一处定热闹得紧吧?」

    高月顿感好生寂寞,在溪畔环膝而坐,侧耳聆听着流水涓涓、蛙鸣虫唧,益发觉得连青蛙臭虫都有朋友家人,唯有她孤伶伶的一个儿被困在此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月愤恨不已,刚巧见树下有只蜘蛛正缓缓爬过,便顺手抄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将下去。可怜那倒楣的蜘蛛,被石头一砸早已稀巴烂了,高月手下却还不停,兀自连连猛击,一股脑儿尽泄这些日子以来的惊痛畏怕,越打越是大力,待得终于松开了手中石头略作喘息,泪水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滑落。

    依乌断所言,她在饮食间放下的毒物只是用来练功,并不会戕身害命,但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更遑论毒发之时苦不堪言。虽说高月也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能适应各种毒质,但发作起来也确实难以忍耐,唯有立时练起「杳冥掌」方能有所消解。「臭包子呀臭包子,要是我也像你一样百毒不侵,便不用怕这恶女人啦。」高月侧头一想,又对自己摇头:「这话儿也不对,论打我也打不过人家,即便吃了那些春盘臭面、十二倒楣红臭汤能够无恙,只怕也不见得就能活着离开。看来倒还是应当练得一身功夫,以后便再也不怕教人欺侮啦。」

    她自小识得荆天明,每逢遇到什么坏人坏事,总有荆天明相护。长这么大一来,这还是头一遭没有荆天明在旁边当她的天兵天将,「看来我大难不死也算是小有后福,拼着肚子偶尔痛痛,头啦心啦偶尔有点不大舒服,练成一套『杳冥掌』,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下回见到了荆天明,他若是发现我也会武功了,肯定要大吃一惊。」高月想到这里忽然得意起来,自顾自对着溪水咯咯轻笑,笑着笑着,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下次见到了荆天明……下次见到了荆天明……下次下次下次,下次是多久以后呢?若是从此再也见不着他了呢?」擦擦眼泪,自怀中掏出一块小破布,万般珍惜的捧着瞧了又瞧。

    这布是高月小时候在淮阴的小破庙中,荆天明亲手分给她的。那时高月曾养了两只鸭子,孵有几颗鸭蛋,一心一意只待得小鸭孵化,便要将那对成鸭双双宰了,好教小鸭子们也尝尝没有爹娘的滋味。她年纪小小心狠如斯,还每每故意说与人知,就为了见到对方脸上的厌憎之情,如此自虐自慰,得以为快,孰料荆天明听了之后竟无半点惊惧,只淡淡说道:「是呀,这么一来,小鸭子就也没有了爹娘,和你一样,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之后更亲手将母亲遗物一分为二,半块自己留着,半块交给了高月。

    「来!这个给你。这样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都有娘了!」荆天明那时的童稚儿音,高月如今想起依旧历历在耳,不觉有咯咯笑出了声音,想道:「臭包子,多亏了你,那小鸭子的爹娘,倒是活了许久许久呢。」抬起头,对着山夜晚风,不禁喃喃的轻吟出声:「思之者众,得之者寡,此泪何泪?终未能停。山水如初,万世不醒,归处何处?静待天明。」

    此诗正是荆天明之母在布上所留的绝命诗。高月所知并不齐全,她只得了下半阙,上半阙在荆天明那儿,高月自是记不得了。「归处何处……静待天明……归处何处……静待天明……」把这两句喃喃反覆低诵,心头竟一阵怦怦鼓跳,但觉耳热面烧,也不知怎地,忽然便不好意思再念出口了。高月一支手紧紧捏着荆天明分给她的母亲的遗物,另一支手却不自觉的轻轻拍了拍深藏在腰带下的一个锦囊,在高月的心底深处始终相信,终有一天,这锦囊中的物件会领着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高月愣了一阵,突又想起荆天明小时候傻头傻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臭包子,你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笨到了家,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居然随随便便就分了一半给别人,我才没那么傻哪。哈哈,哈哈……」

    乌断见高月在离洞口不远处独自发怔,初时尚不以为意,到后来见她一会儿哭,一忽儿笑,隐隐觉得不妙,暗忖:「莫不是我催逼过急,这丫头竟练功练得有些走火了?」当下沉声喝道:「丫头!时候已晚,你要再不睡,明日迟起了,误了练功的时辰,看我怎么整治你!」

    高月叹口气站起身来,掸掸衣上泥草,百无聊赖的转身回至洞内,在石床上和衣而躺,睁眼瞅着洞壁半晌,耳听乌断沙沙窣窣的正在铺整草席,索性侧身看去,瞧她正取出一方烫金红漆盒,从盒中取出一只润泽欲透、色如糖蜜的抿子,松开秀发分垂两侧,细细梳理。乌断见高月一瞬不动的直盯着她手中抿子,也不理会,梳完了一边长发再换一边。

    高月心里早就觉得奇怪,想这月神乌断独来独往,落脚之处多是些无人烟的地方,偏生她随身竟带着些打造工巧的物品,这山洞外荒山野岭,乌断却将洞内布置的「人」味儿十足。

    「喂,」高月忽然发话,「你自个儿一人住在山里头,哪来的这许多精致细巧的盘碟碗筷、金盒玉抿?」

    「不同物自是打不同处来,又有甚么好奇怪了?」乌断照例是不温不凉的回应,高月眨眨眼,续问道:「不同处又是哪处?来了却又是怎生来的?」等了半晌,见乌断似是无意回答,不禁催道:「你说吧,咱俩一起住这么久了,也算得上是朋友啦。」「朋友?」乌断冷冷说道:「臭丫头,你我算得上是什么朋友了?」

    高月见激出了乌断的话头,心下窃喜,咦地一声坐起身子,又故意问道:「不是朋友?那是什么?难不成你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了?」乌断面不改色,淡淡回道:「我救你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我自己,你无须承恩,我也不领你的情。」高月两手一拍,说道:「是啦,你救我是为了教我掌法,既然你教了我武功,我便是你徒弟啦?」乌断摇摇头,回道:「我教你掌法不为别的,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你师父,你也不是我徒弟。」高月笑笑,侧躺回石,以手支颐续道:「好嘛,说来你成天对我下毒,咱们理应是敌人罢。可我却从没见过有哪位仁兄仁姐,与人为敌却又天天做饭给对方吃的。你我一非师徒,二非敌人,三无恩情,你倒说说,除了朋友还能算是什么?」

    乌断一怔,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片刻终于说道:「那也不过是为了拿你作个试验,看看那杳冥掌的效果罢了。于我而言,你便如同一条蜈蚣、一只毒蛤而已。」说着睇了高月一眼,轻斥道:「臭丫头,别净是寻话瞎扯,快睡下吧。」

    方才一番对答,高月见乌断虽是面色冷淡,口吻却不似平时严厉,兴头一起,又道:「喂,我瞧你那双筷子便挺好,黑亮亮的,是木头做的吧?也不知哪来的木头,拿在手里头竟然轻若无物,上回我洗它的时候便注意到了,那双木筷居然无论如何也沉不下水去,可稀奇啦。」

    乌断终于被高月弄得有些烦了,只盼她赶紧睡去,好好养神,当下叹道:「我说了,你便睡了?」高月喜道:「我最爱听故事啦,你快说吧,说完了我便乖乖睡觉。」

    乌断放下手中抿子收回盒内,想了片刻,缓言道:「那双筷子,叫乌木筷,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吧。在楚国南边的一个小村庄,有一户四代同堂的陈姓人家,他们家的院落里长着一棵参天的乌木,我见那树长得极好,所以经过的时候,特别留上了心。」

    「傍晚的时候,我常常见到那姓陈的人家,父子祖孙十来人齐聚在那树下吃饭乘凉,好不热闹。他们谈天说笑的声音好大啊。大到往往害得我没法捉住刚从石堆底下翻出来的蜈蚣。」高月躺在石床上,听着乌断用十分乏味的语调说着故事,渐渐有了些许睡意,却又不忍闭上眼皮,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尽瞧着乌断,脑子里却仿佛见到了那陈老太祖、陈老太祖奶奶、陈老爷子、陈奶奶、陈大哥、陈大嫂、陈媳妇儿、陈少爷、陈小娃儿和陈小小娃儿,一大家子围在大树底下欢畅和乐的模样,心中一阵温柔向往,又微觉辛酸,暗想:「什么月神乌断,看来她其实和我一样都是很寂寞的人呀。」

    月神乌断将头发重新扎好,眼睛直直盯着石洞外依旧微微燃烧的火焰,像是在回忆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又道:「正当我打算离开那个村庄的时候,一种奇怪的瘟疫却突然盛行起来。我想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倒舍不得就这样离开了。不过那个瘟疫还真是奇怪,一般来说得病的都应是年幼体弱的孩童,但那回疫病却从在田里头耕作的年轻男子先开始。有着参天乌木的那家人自然也无法幸免,儿子、祖孙、媳妇、娃儿一个又一个的倒了下去。」

    「先死的还有人埋,那些后死的嘛,只好任由他们躺在那儿了。到得后来,那姓陈的一家人几乎死绝了,只剩下一个老爷子还活着。一个傍晚,我对那场瘟疫已经感到烦了,正打算走。只见那陈老爷子手中竹拐丢在一旁,独自一个儿坐倒在那参天乌木下,正对着那树拼命讲话。」

    「看他说话的模样,就好像他的儿孙媳妇们都坐在树旁,那样开心、那样大声。老人在树下坐了两天两夜有余,不吃不喝不睡,只是一句又一句的跟家人谈天。两天多过去,那老人余力耗尽,也就跟着去了。老人一死,那陈家院落终成空城,我这才走了进去。没想到老人身后那棵高耸入天的乌木却轰地一声倒了下来。那天也没有风,谁想得到那样一棵大树居然会拦腰折断呢?我走上前去看,原来那树中大部分水脉早已断绝,最后这几日只凭着一条细细水脉苦苦支撑。」

    「我将那一人尚且无法怀抱住的树干仔细瞧过,里头只有这么一丁点儿木头尚且带着活气,那就是这双筷子的来由了。」乌断说罢又复沉默,偶尔眨动双眼,脸上却无多余表情,沉默了半晌忽觉四下好生寂然,转头看去。这一瞧,竟不自觉的便瞧了高月良久。只见那高月不知何时,早已歪着头曲臂当枕,沉沉睡去,唇边挂着一抹笑意,眼角却犹带泪光。

本站推荐:狼与兄弟修罗刀帝白袍总管神祇飞剑问道仙帝归来重生校园:最强大小姐仙逆天下第九最强反派系统

秦时明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八一中文网只为原作者温世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温世仁并收藏秦时明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