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4.第3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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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蟠大喇喇地坐着,挺着腰板儿说:“反正就是‘庚黄’,画的那人物儿,那小腰……啧啧啧, 好极!”

    宝玉就冲石咏一努嘴, 说:“石大哥哥既然是金石字画的行家,想必该是听说过的。”

    石咏就算是再老实, 也知道这是个当众落人薛蟠面子的事儿,他们表兄弟之间无所谓, 自己一个外人可就……当下他只摇摇头,说:“在下孤陋寡闻,这个‘庚黄’……却是没怎么听说。”

    宝玉听了嘻嘻一笑, 命人取笔过来, 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举给薛蟠看:“别是这两个字吧?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①

    众人一看,只见宝玉手里写的是“唐寅”两个字, 一时都笑道:“想必就是这唐寅了!”

    薛蟠却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讪笑道:“许是一时眼花,看差了。”

    宝玉此前见石咏避而不谈,不去得罪薛蟠, 大约觉得他有点儿虚伪, 当下又追问:“石大哥哥, 小弟都能想到的, 你既是熟知古董文玩,不该不知道这唐寅唐伯虎吧!”

    石咏坐在席上,只一本正经地说:“薛大爷刚才说了是‘庚黄’,宝二爷也问的是‘庚黄’,我确实是没听说过‘庚黄’,所以答了不知道‘庚黄’……”

    他一板一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话音未落,雅间里已经笑成一片,唱曲的姑娘手里的琵琶也停了,离官刚给贾琏斟了一杯酒,手里的酒壶险些合在自己身上。

    贾琏笑着拍拍石咏的肩,说:“我这石兄弟啊,人特别老实。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石呆子’!你们说说,这外号和谁的特别配?”

    “自然是薛大爷!”

    旁人一起笑,却也无人敢将薛蟠那“薛大傻子”或是“呆霸王”的外号直接说出口。

    薛蟠见旁人拿他取笑,倒也不恼,举杯冲石咏一扬,说:“石兄弟……”

    他明明看着比石咏还要小一点儿,却跟着贾琏称呼石咏“兄弟”。

    “难得你我有缘,今日一会,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这一杯,咱们算是交了这个朋友!”话才说罢,薛蟠“咕咚”一扬脖,将手里的酒盅一饮而尽。

    石咏没法子,只得也将手里的酒干了。对面薛蟠登时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石咏对这薛蟠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坏,薛蟠就算是“纨绔”,至少也是个颇为直爽豪气的纨绔。可是只是一想到冯渊英莲那档子事儿,石咏就提醒自己,薛蟠同时也是个骄奢强横,没有任何法制观念的纨绔。

    一时酒席散了,石咏别过贾琏等人,见时间还早,索性悠哉悠哉地从前门出来,一路用走的,往椿树胡同溜达过去。

    刚到琉璃厂,忽听有人高声说:“去,把他给我带过来!”正是薛蟠的声音。

    石咏一扭头,只见薛蟠喝得脸红红的,满脸酒意,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正插着一把扇子,正伸手指着自己。

    石咏头一个反应该是脚底抹油,赶紧逃跑,没曾想被薛蟠身边的小厮拦住,恭恭敬敬地“请”到薛蟠面前,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向石咏解释:“石大爷莫要误会,我们爷是真喝多了些,真没别的意思。”

    看着薛蟠这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石咏心里难免想: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么!

    “来……石兄弟,你来替爷鉴赏下,这‘庚黄’的画……”

    薛蟠打了一个酒嗝,伸手一撩一家古画字帖铺子门口的竹帘撩开,“不是‘庚黄’,这……‘糖银’还是‘果银’的画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难为他,醉醺醺的,竟然还记着早先酒席上的事儿。可见这个薛大傻子不学无术,记性,倒也还可以。

    石咏便被薛家的长随拥进了店。

    店主人一见石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一下子放了心,那笑容就都堆在脸上,引着石咏往店内一张楠木大方桌上过去。那儿摊着一张“好画儿”。

    “这是唐寅唐伯虎的真迹!”店主人恭恭敬敬地请石咏过去看,一心想着,以石咏这点儿年纪,待看清了画里的内容,怕是要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一番,恐怕也没什么心思去细看这画的真假吧。再者,对方这点儿年纪,就算是看,怕也看不出这画里的玄机。

    岂料石咏俯身,见方桌上搁着一柄水晶磨的“放大镜”②,就先取过来,拿在手里,先看纸色,再看题款名章,之后便转脸去看画中内容。只见他一面看一面点头,低声说:“工笔重彩,铁线描劲细流畅,用色浓艳靡丽,艳而不俗。的确是唐寅的风格。”

    他手里举着放大镜,竟是仔仔细细将画中人物一一看过,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店主人则站在石咏身边,担忧地抖抖胡子,觉得这年轻人行家架势摆得太足,莫非这画儿……这画儿落到他眼中,真的只有“线条”和“用色”不成?

    石咏一时看过,放下了放大镜,直起身,暗自沉吟。

    旁边薛蟠喷着酒气问:“怎样?”

    石咏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凝神望着画面发呆,心中在想:唐寅的画在明代,甚至画家本人在世的时候就伪作极多,市面上十幅里,恐怕有九幅是假的。只不过他对古书画鉴别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只能摆个架子出来唬唬人,眼下没有其它的辅助手段和工具,他其实并不能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真迹。

    他沉吟半晌,忽然觉得画幅上名章处有点儿怪异,赶紧又伸手取了放大镜,打算再看清楚一些。这一动作,立时将店老板唬了一跳,伸手一捂名章,就将这画朝起卷,同时大声地说:“薛大爷,您不是说了,要是有这唐寅的画儿,多给您寻几幅吗?小店刚巧又新到了几幅唐伯虎和仇英的画儿,画的都是人物,人物……”

    刚才那幅画里,显见的是有点儿小猫腻儿了。

    薛蟠一点头:“像刚才那样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让我石兄弟一一都鉴别鉴别……”

    店主望着石咏,那脸上的神情,立时有点儿发苦。他有种预感,剩下的那些画儿,这能通过石咏这对“火眼金睛”检视的,恐怕并不多。

    这时恰好外头的热闹给这店老板解了围。

    “大买卖,大买卖!”

    “山西会馆的赵老爷买到了一只周鼎,一只周鼎啊!”

    石咏闻言一震:周鼎?

    这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他当即转身想要出了这古画字帖铺子,没想到薛蟠比他还喜欢热闹,当即伸手一拍石咏的肩膀,带着三分醉意说:“走,看看去!”

    店老板见走了这两尊神,悄悄舒了一口气,心想:人不可貌相,以后再遇上这年轻人,仿作绝不能这么轻轻易易地就拿出来了。

    石咏则与薛蟠一道,走进山西会馆看热闹。

    这“赵老爷”是山西的一名行商,父子两个来京城跑一笔生意,暂住在山西会馆里。老爷子赵德裕酷爱金石,尤其钟情三代及至秦汉时的钟、鼎、鬲、盘、彝、尊之类器物。其子赵龄石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

    如今赵老爷子买下的“周鼎”被放置在山西会馆一进院子的正中,供人参观欣赏。其余进来看热闹的,大多看一眼宝鼎之后,便进去向赵老爷子道贺,恭喜他竟然能买到这样一件宝物。

    石咏却与旁人不同,只管一个人在那只“周鼎”面前蹲下,盯着这只三足鼎,皱着眉头,仔细打量。

    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看!”

    石咏心想,贾琏果然改了主意——也是,这些物件若是送去当铺,当铺朝奉没准儿只按银子金子的重量来计价,文物的价值就全抹杀了。但若是贾府用之走礼,单只一件就起码是数千两的人情。

    这个贾府的琏二爷,看起来通晓府里的庶务,绝不是甩手只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从石咏这里接过了两件修缮完毕的器物,当即笑嘻嘻地起身告辞:“石兄弟莫要见怪。拙荆刚诊出了有身子,如今正在家中闷着,我正想着拿什么新鲜物事去给她开开眼,可巧兄弟竟修好了这两件物事。”

    石咏听了,连忙也起身向贾琏道贺。他看着贾琏打心眼儿里透着喜气,心想这贾琏新婚未久,他们夫妻果然琴瑟和谐。

    “好兄弟,你有这门手艺在,何愁吃穿。哥哥将来少不了还有求你帮忙的时候!”临行时,贾琏喜孜孜地拍拍石咏的肩,随即就抱起那两个锦盒,转身就准备离开。

    石咏却在他身后突然说了一声:“琏二爷!”

    贾琏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望着石咏笑道:“怎么了?”

    石咏开口挽留贾琏的那一刻,心内满满的,全是难舍之意。虽说距离这金盘与香囊开口,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石咏与它们……她们的灵魂,就像是处了一辈子、可以无话不说的朋友似的。

    贾琏笑问之际,石咏的话全噎在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愣了片刻,才重新稳定心神,吸了一口气,开口说:“二爷,那银香囊上有一层银灰色的‘包浆’,是它属千年古物最紧要的证明,因此千万不能用醋水、洗银水之类的去洗;最好也不要直接用手去接触那香囊……”

    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全是关于古银器和鎏金器的保养常识,但是说得诚挚无比,似乎殷殷期盼贾琏能妥善保管这两件物事,千万莫让它们再受到伤害。

    贾琏一开始听着觉得石咏有些婆妈好笑,后来听着听着,觉得这小子心肠真是不错,当下干脆拉他去了“松竹斋”,向伙计借了纸笔,要石咏将这些“规矩”一一都写下来交给他。

    石咏奋笔疾书的时候,松竹斋的杨掌柜和白老板慕名观摩了那两只锦盒里的器物。那两位都算是老江湖了,看了都是大为惊叹,再看石咏的目光,便更加有些不同。白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石咏写下的一行行小楷,更是拈须点头,心里有数。

    一时贾琏将石咏写好的“说明”郑重收了,告辞离开。石咏立在松竹斋门口目送,他怀中藏着的宝镜便也悠悠地叹了一声:“这人世间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自然冷清。”①

    石咏低头,心想这话似曾相识。

    “然而也只有这样,才会令人越发期待下一次的团聚。”宝镜如是说。

    将贾琏送来的这两件物事修复之后,石咏便忙着张罗弟弟石喻拜师的事儿。

    时人尊师重教,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行拜师礼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

    喻哥儿在椿树胡同上了一个月的学,早先石咏给他买过的两本蒙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石咏提一个词,他就能呱唧呱唧地一直讲下去。然而认字与写字却还急不得,只能慢慢地来,一点一点地学。

    然而喻哥儿身上最大的变化,却是这孩子开始变得更加沉稳守礼。刚开始,石咏送他去椿树胡同,喻哥儿就这么蹦蹦跳跳就进去了。可没过几日,石咏再将他送到学塾门口的时候,喻哥儿已经懂得回身向哥哥行礼拜别,并且会说:“谢谢哥哥!”

    石咏虽然觉得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可是见弟弟这样,心里暖融融的。

    这天到了行拜师礼的日子,石咏将束脩和给姜夫子的礼物都带齐,领着喻哥儿去椿树胡同。

    在学塾他见到了姜夫子。这位中年夫子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抚着颏下短须微笑着对石咏说:“令弟是可造之才,不知贵府上,对这学塾看法如何?”

    果然如这姜夫子当初所言,要两边儿都认准了对方不错,才好拜这师。

    石咏赶紧点头,他细细地将这些时日喻哥儿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点一点都说了,最后说:“家母家婶都非常感谢夫子,极愿请夫子指教舍弟。”

    姜夫子点点头,笑道:“看起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有时甚至是父母,也未必能留心到孩子身上这些细小的变化。在姜夫子心里,石咏这个哥哥算是当的有心了。

    他们站在一处,正看见石喻和姜鸿祯这两个小同窗见了,也是一样,彼此见礼,然后一起坐下来,准备开始温书。

    姜夫子于这时笑着点点头,开口招呼:“石喻,随夫子来!”

    这就是要行拜师礼了。

    姜夫子也邀了石咏一起入内,姜鸿祯作为夫子的幼子,石喻的好朋友,干脆一起陪了过来。

    行拜师礼时,石喻需要先拜孔子神位,然后再是拜夫子。石咏在他身后看着这孩子有模有样地行着大礼,心底有种骄傲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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