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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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下有风拂过, 更落了一树雪。

    虽然头上有伞遮挡着,却还是有不少雪随风落在两人的身上, 程愈看着王昉胭脂色斗篷上沾着的白雪,恰如不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红梅…

    他伸手轻轻拍落了那上头的雪。

    王昉却似是还沉浸在先前程愈的话中,一时也未曾察觉到他的动作。

    “陶陶,你可愿嫁给我?”

    程愈的这句话还在她的耳边徘徊, 她愿不愿意嫁给程愈?

    若是她要成婚,程愈必定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秉性皆知。程家又是她的外祖家, 舅舅、舅母素来疼爱她, 即便是那个孟氏也是个好说话的,她日后去了顺天府不必怕关系难处。

    可她愿不愿意嫁给程愈呢?王昉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下竟然有几分难言的踌躇, 而这一份踌躇中却有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得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你不是要寻我师父吗?我带你去。”

    “不要轻举妄动,若有事便来寻我。”

    “别怕, 我来带你走。”

    …

    那人的身影伴随着这一句又一句环绕在她的耳边、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仿佛总有办法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 在她满城遍寻江先生不得的时候, 他满目风尘赶到顺天府带她找到了江先生。在她正为秋娘的事发恼的时候,他夜入傅家给她手书告诉她此人的危险。

    在李家宴会…

    她昏迷之际一心想与来人同归于尽的时候,也是他恍如救世主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带她走出了那样的困境。

    这一桩一件…

    早已不是用一个谢可以成全。

    王昉还记得那一夜, 外头是清冷月色铺满道路, 而她被他困于车厢之中, 挣脱不得…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王四娘, 你自以为纵观全局, 猜透人心…那你怎么就不肯猜一猜我的心思?”

    陆意之的心思?

    王昉不是没有猜过。

    重活一世,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喑世事的小丫头了…只是这样的一份没有缘故的好终究还是让她害怕、让她心生踌躇。

    …

    程愈一双清润的眉眼微微低垂了几分,他看着王昉掩在兜帽中的面容时而皱眉,时而抿唇…一双素来水波潋滟的杏眼这会也带着几分踌躇和犹豫。

    他心下好笑…

    而他的面上也的确带了一抹笑意,这事的确是他办得仓促了。

    程愈想起今早阿衍来找他,与他说起这桩事的时候。

    那时他正与徐先生坐于草庐之中品茗下棋,闻言他素来清润的面容却在陡然之间变了面色。程愈从未想到过,王冀竟然会联合外人做出那样的事,那个混账竟然敢如此做…他的心中头一回生了怒火,而这一份怒火之外便是深深的自责。

    他从来不知道陶陶竟然会经历这样的事?若是她当真中了招,若是她…那她岂不是非要嫁给言庚不可?

    可这样一个混账利用这样的手段得到陶陶,使她在金陵声名俱损,日后又岂会好生珍惜于她?

    那么他的陶陶该怎么办?

    因此程愈才会不管不顾,头一回这般心生彷徨,他冒着风雪、马不停蹄得赶到王家,一路疾行,大雪铺满了他的身子,甚至连头上与眉梢也全是风雪。往日风光霁月的面容早已惨白,就连唇畔也变得青紫非常…

    先前王家门前的小厮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待辨了许久才认出是他。小厮急急来扶住他,口中是言:“表少爷?今日风雪这么大,您怎么…”

    他那话没说完…

    可程愈却知道他要说什么,风雪如此大,怎么也不知道避上一避?

    他等不了,也不想等。他满身风雪、一路疾驰赶来,为得就是当面和她说一句“别怕,日后我会保护你…”

    可是…

    真是无奈啊,好像让她为难了。

    他想到这又觉得自己这头回的不顾,委实仓促,这般站在她的面前与她说这样的话…又与那些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风雪依旧很大——

    程愈侧身拦在风雪口挡住了大半风雪,而他手中的伞也都放在王昉的头顶…他伸手拂过她兜帽上的雪,口中是言一句:“不必着急,也不必为难,等你何时想好再与我说便是。”

    他的声音依旧清润而温和。

    而王昉也终于从那一段回忆之中走出来…她仰着头,面上带着几分深深的抱歉,即便她尚还说不清楚对于陆意之是何等心思。

    可对于程愈…

    她的确是喜欢过他,他曾是那个岁月里,她心中仅剩的唯一一道温暖…在她一宿又一宿的无眠夜里,她总是能梦到他站在桃花树下与她说“陶陶,不要怕,我来娶你”。

    他面上带着的笑,声音中的温和,曾是她那恐慌岁月中唯一一道光。

    可这样一份喜欢…

    终究无关风月与情爱。

    王昉看着程愈,看着他清润的面容在这风雪之地依旧温润如初…她的心下轻轻滑过一声叹息,却还是开了口:“表哥,我——”

    “主子!”

    她这话尚未说完,却是琥珀跑了过来。

    两人回身看去,便见琥珀一身风雪,她手中的伞早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就连身上的袄裙也湿了大半,走起路来也有些颠簸,可见先前摔了一跤…王昉心下一惊,她止了话,忙迈步走了过去。

    王昉伸手扶住琥珀,口中是问道:“怎么回事?”

    程愈的面上也带有几分疑惑,琥珀是王昉身边的大丫头素来老持稳重,今儿个怎么会失措成这样?

    他也没说话,只是把伞移到了王昉的头顶。

    琥珀的面上不知是因为风雪还是别的缘故,惨白得厉害,就连一张红唇也止不住颤抖着…她握着王昉的手带着哭音开了口:“主子,老爷,老爷他失踪了!”

    王昉闻言身子一个趔趄,若不是有程愈扶着只怕就要这般往后摔去…她先前还带着几分温热的面容,在一瞬之间骤然化为惨白,而那一双素来清亮而带着神采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

    王昉的面上带着几分不知所措,口中是呢喃而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这话说完便大步朝千秋斋走去…

    可风雪太大,她一个没踩稳差点便要摔倒。

    程愈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忙伸手扶住了王昉,他的面色也算不得好,只是声线却还算沉稳…他一面扶着王昉往前走去,一面是温声说道:“陶陶别怕,姑父是福泽之人,不会有事的。”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她强撑着力气,稳住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父亲,父亲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可她只要想到前世,前世也是这样,小厮过来禀报“父亲失踪了…”等他们找到的时候,父亲早就没了生息。

    王昉只要想到前世父亲躺在地上的样子,他一身白衣化成血衣,往日温润而清俊的面容化为惨白…

    毫无生气也再无生息。

    父亲…

    不是,不是这样…

    前世明明不是这个时候,不是这个时候。

    程愈看着王昉兜帽中的神色,看着她眼中的神采越发消散起来…他心下一紧,跟着是开口劝慰道:“陶陶别怕,你先不要想太多,现在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你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王昉闻言,失去光彩的眼睛重新回了几分亮色。

    是啊…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咬着下唇,袖下修缮没几天的指甲嵌在皮肉中,任由那股子疼劲化开全身。

    她先前虚浮的步子重新变得稳当起来。

    …

    千秋斋内。

    外头几个丫头皆低垂着脸在哭泣,待看见王昉过来她们忙行了一礼,口中是言:“四姑娘,表少爷。”

    王昉也没说话,她伸手轻轻推开程愈和琥珀的搀扶,端正了身子继续往里走去。先前王管家已遣人去飞光斋说过了,就连西院也遣人去说道过了。

    此时王家的一众主子皆围坐在千秋斋内。

    半夏看见他们进来也忙打了个见礼,她的眼眶也有些红,只是面色却还算得上是沉稳。她伸手解下王昉身上已经湿了大半的斗篷,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姑娘进去吧,大夫人已过来了。”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的面容一直端肃着,身子也很挺直,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压倒她一般。她迈步往里走去,手握着帘子还没掀起来,便听到了里头传来程宜的哭声…

    她握着布帘的手又攥紧了几分。

    身后的程愈见她这般,轻声喊她:“陶陶…”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未曾遮掩的担忧。

    王昉心下不稳,面上却强撑着恢复如初,她侧头看了眼程愈,唇边虚虚挂了个笑:“我没事。”

    待这话说完,她便迈步往里走了进去。

    程愈看着她还算稳当的步子,便也跟着一道迈步走了进去。

    屋中傅老夫人正端坐在软塌上,她本就还有些病态的面色此时更是一片灰白,放在紫檀扶手上的手轻轻颤抖着…而程宜坐在椅子上,她的手中紧紧握着帕子,往日清雅温和的面上此时也是一片惨白之色,一双温雅的眼睛此时更是无声的落下一串又一串泪来。

    王蕙与王衍便蹲在地上轻声劝慰着程宜…

    王衍离得近先看到王昉,见她进来便忙起身过来迎她,他眼眶泛红,口中是跟着急切一句:“阿姐,父亲他不见了。”

    王昉闻言面色还是止不住一变,不过也就这一瞬,她看着年幼的弟弟、妹妹,还有祖母与母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撑着缓过了那口气。

    她冰凉的手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一句:“我知道了,别怕,父亲他不会有事的。”

    王衍素来最听王昉的话,见此是伸手手背抹掉了眼角的泪,重重点了点头。

    王昉见他未有旁的异样,便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她蹲在程宜的脚边,微微仰着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你放心,父亲他不会有事的。”

    “陶陶…”

    程宜听见王昉的声音,先前失魂落魄的面色稍稍有几分缓过神来,她垂眼看着王昉,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似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好一会才哑声开口说道:“陶陶,你父亲他…”

    王昉的面上依旧挂着一道温和的笑容,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坚定,她轻轻拍了拍程宜的手背,口中是言:“父亲吉人自有天相,母亲放心。”

    程宜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松开了手:“对,你父亲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王昉便又安慰了她几句,才站起身朝傅老夫人走去:“祖母,可是父亲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他可说了什么?”

    傅老夫人的面色尚还有几分灰白…

    这段日子家中出的事实在太多,每一件每一桩都压着她喘不过气…即便沉稳如她,此时也止不住有几分不知所措。

    她握着王昉的手,唇畔轻抖,声音哑然:“他说你父亲路遇山贼。”

    山贼…

    王昉面容大变,身子也止不住一晃,她的手紧紧扶着扶手才不至于摔倒。山贼,又是山贼…难道父亲真的逃不掉前世的命运?

    不,不会的!

    既然上苍让她重生,自然是要让她改变这些命运…事情都在一件件变好,父亲怎么可能会出事?他不会,一定不会有事的。

    王昉深深换了几口气,才开口说道:“祖母,那个小厮何在?我要亲自问他。”

    傅老夫人闻言是点了点头,王昉看着屋中这一片乱哄哄的环境,便跟着半夏走了出去…小厮名叫子休,正是从小跟着王珵的奴仆。

    他此时面容惨白,眼眶也是一片红意,待看见王昉便“砰砰砰”磕起了头,口中是跟着颤声一句:“四小姐,是小的没保护好老爷。”

    王昉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面容端肃,双手紧紧交握着,心没声稳:“到底怎么回事?父亲好好的怎么会不见?”

    小厮闻言是抹了抹眼泪开口说道:“老爷见老夫人身子越渐不好,又知晓江先生在东郊,今日便与奴一道去东郊寻他…”他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才又开口说道:“等我们从江先生那处回来的时候,途径苍山却遇到了一群山贼。”

    “山贼人多势众…”

    “老爷与奴不敌他们,便往东郊回赶…只是雪天路滑,老爷不慎掉落山崖,奴,奴寻了许久也寻不见老爷。”

    …

    他这话说完…

    王岱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素来清俊的面容此时也是一片黑沉,待见到王昉他是缓和了几分面容。

    “三叔…”

    王昉见到王岱,一双眼眶终于止不住蕴起了几许泪意,她快步朝人走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三叔,父亲不见了。”

    “我已知晓…”

    王岱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哑然,他先前正在外头谈事知晓王岱不见的消息便急急赶回了家…他心下自然也急,只是此时家中可以理事的只有他一人,他不能再自乱阵脚了。

    他宽厚的大掌放在王昉的头上,温声一句:“别怕,我已遣人先去查探了。”

    王岱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等我安排好家中事,便亲自去寻大哥…陶陶放心,三叔一定会把你父亲带回来。”

    若只是掉落山崖,总能找到父亲…

    王昉只怕那群山贼有诈,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口中是跟着坚定一句:“我与三叔同去。”

    “陶陶…”

    王岱面上带着几分不赞同,只是看着王昉坚定的神色,他终究也未再说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王昉的头而后便迈步往里走去,待看到傅老夫人与程宜,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言:“母亲、大嫂不必担心,我已遣人先去苍山查探。万望母亲与大嫂保重身子,我一定会把大哥安全带回来。”

    傅老夫人看见王岱,心神也渐渐稳了几分。她朝人点了点头,口中是言:“雪天路滑,你要小心。”

    程宜也拭干了面上的泪,她站起身朝王岱屈膝一礼,声音还带着几分轻颤,面上却已恢复了几分平稳:“辛苦三弟了。”

    王昉跟着朝傅老夫人、程宜一礼,是言:“祖母与母亲在家中稍候,陶陶一定会与三叔找到父亲…”

    “陶陶?”

    程宜的面上带着不赞同,她的夫君已经不见了,又怎能让年幼的女儿再去涉险?她尚未说完,便听傅老夫人开口说道:“你让她去吧,现在这幅样子,她在家中也坐不住。”

    王衍闻言也走了过来。

    他尚还有些年幼的面容,此时也是一副坚定之色:“阿姐,我也去!”

    “不行…”

    王昉闻言却摇了摇头,她握着王衍的手轻轻拍了拍,口中是跟着一句:“阿衍,家中不能没有男人,你与阿蕙好好守着祖母、母亲。”

    王衍闻声倒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昉与王岱走了出去。

    程愈也跟着一道走了出去,他看着王昉,面容依旧温润,口中却是跟着柔声一句:“我陪你一道去,姑父不会有事的。”

    “多谢表哥…”

    王昉这话刚落,便见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急急掀了布帘走了进来,他身上满是风雪看着王岱便急急说道:“三弟,究竟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会失踪?”

    王允…

    王允!

    王昉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急切的男人,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要是父亲…要是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二哥…”

    王岱朝他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大哥失足掉落山崖,这会我正要去寻他。”

    王允闻言面色更是一变:“我与你们同去。”

    王岱闻言却开口拦了一回,他朝王允恭声说道:“母亲身子不好,家中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二哥且在家中好生照顾母亲。”

    “这样也好…”王允轻轻叹了一声:“雪天路滑,你们快去吧。”

    …

    外头风雪依旧很大。

    影壁之处早已备好了马匹,王家护卫也出动了大半…王昉见此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她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跟着便策马往外奔去。

    王岱与程愈见此也忙追了上去。

    此时风雪很甚,朱雀巷子也无人走动,一行人策马往前跑去倒也未引起什么注意…待至东街,王昉这一行人自然引起了不少注意。

    其中有人认出身后护卫所穿的服饰标志着王家,这金陵城中除了朱雀巷那个王家谁又能养出这样一群护卫。只是这样的日子领着大批的护卫往城郊跑去,又各个都是急切之色,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众人纷纷猜测之中——

    东街一辆马车也停了下来,一个身穿灰鼠毛斗篷的男人伸手掀开了车帘,他一双清平的眉眼往外看去,恰好见到打首之人穿着一身胭脂色斗篷。

    风雪之中…

    那人却似朝阳一般撞入了他的眼中。

    只是在看到她峭寒的面容,以及那紧紧抿着的红唇,卫玠止不住还是皱起了眉,他招来就近的侍从:“去查查出了什么事?”

    “是…”

    没过一会,侍从便在外头恭声禀道:“千岁爷,是王家那位国公爷失踪了。”

    王珵?

    卫玠的手中依旧抱着暖炉,眼望着那处早没了王昉身影的街道,想起先前她面上的峭寒味…他心下一叹,口中是跟着一句:“大雪天的,没一会天就该暗了,你带着人过去帮一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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