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东极天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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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鬼东西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白皮老鬼朝这猫骨头瞥了一眼, 有点懵眼儿。

    他的掌心正好卡在了那骨头中间的缝里,这小骨头皮得很,转身折了过去,直接将他的手掌卡住, 一时动弹不得。

    主要吧, 还是他这鬼, 从来只有自己吓唬别人的份上,生平第一次让别的吓到了。

    那骨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然眼下的时局实在是没什么空让他好好研究,趁着这个绝妙的空隙, 一把修长的锋锐的剑自眼前这青年手中曲折转过,划出一道弧线残影, 似天际流光!

    青年眸中清光一闪, 剑刃干脆利落地以雷霆划风之势自恶鬼的眼前斩过——

    这一剑割出了极粘稠的血。

    他的眼珠子被剑气伤了个实在, 痛得全是重影儿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血色重重地弥漫开来。

    万鬼众倒吸了一口气, 原不过是贪婪作祟, 加诸这青年分明不过天灵境罢了, 未曾想如此难缠, 虽然因为被伤到而恼怒万分, 可形式实在是太糟, 他脸色一沉,当机立断断掌而逃。

    只见这白皮老鬼身上猛然一抽, 卡住的手掌自手腕口直接引爆断开, 哗然的血腥味炸裂开来, 洒了旁边小半丈的血雾。

    青年有些嫌弃地微微蹙眉,那腥臭的血溅了他半身,他先是擦了擦脸颊的血迹,犹疑了一瞬,顺手将怀里卡着血腥断掌的小骨头往旁边一扔,侧身飞步追了上去。

    “……”

    被毫不留情扔在一旁的猫骨头沉默了一下,不是,这小王八蛋到底有良心没?

    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那只鬼跑得很快,身后霁蓝碎影却追得更快。

    步月龄握着剑鞘的手在抖。

    他实在是悟得很快,身上的战意已经皆被刚才一战激发了出来,从前在天阁修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果然古书上记载,生死一刻之时,永远是最能融会贯通、精光涌现之时。

    他皮肉下的血液在烧灼,熊熊不绝,手中的剑随着主人的心绪而发出“铮铮”的回应。

    他能感受到,他与剑道更高的那一层只隔了一张极薄的膜,他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了这种入道的玄妙滋味也会随之熄灭。

    他的幻术永远因为灵瞳的缘故修行得一日千里,而他的剑术相比之下就差了许多,然而他生性爱剑,在未曾有灵心之时,他从来都是以剑修为首,这一次乍然摸到了剑道的另一边,心思全然烧了起来,与手中的剑融合在了一起。

    白皮老鬼没有回头,他能嗅着身后那人的味道,紧紧地跟着他,而他的心绪也从一开始的恼怒转化为惊骇万分。

    这是人吗——

    这小子身上方才不过是天灵境低阶的气息,为什么一瞬间挪到了地仙境的威压?

    天灵境和地仙境一境之隔,一个是灵,一个仙,若说天灵境是人与修道者的生死分划,但地仙境便是修道者与得道者的划分,若说修天灵境,苦修数十年加之灵草烘托尚可达到,地仙境若是没有通灵之悟便决然不可做到——

    这倒是他自乱阵脚了,步月龄还不至于一口气从天灵境挪到地仙境,只是他的剑意加成了他身上凛冽的杀气,一时间上升到了地仙境。

    这只倒了大血霉的鬼终于停了下来,他的脚步匆匆止住,味道告诉他,再往前三步便是雪山不老生的结界。

    他回头望了一眼这追了他一夜的青年,心里沉了下来。

    也真是他倒霉,一路上竟然连一个万鬼众都没有遇见,他是单行的鬼,自然是因为他是那种谋杀同道鬼吃鬼的败类,难免孤立无援,当真是找不到一个帮手。

    他猛然绝望起来,不过短短几刻,他竟然从绝傲的狩猎者沦为了猎物?

    月色如水划过,那把索命的长剑如约而至。

    白皮老鬼咬住嘴,终于也镇定了些,他擦干眼珠子上的血迹,几乎瞎了的眼珠子冷冷地扫过面前,只模模糊糊看见一抹霁蓝色,他完好的另一只手掌慢慢地伸了起来,淬了毒的指甲干泛着淡淡的乌青色。

    他闭上眼睛,若是背水一战,其实也并不一定会败给这个小子,只是不值得罢了。

    可笑,难道他的命会丢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鬼身上?

    ……只是那个小鬼的剑意实在是太惊人了,这让他回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回忆,在成为鬼修之前,他同样死在那样一把雪凛的剑上。

    像是会注定死在这种剑上一样。

    鬼停住了脚步,这一片刻他心中揣测了万千对策,手掌轻握。

    而对面的人却没有一丝的顾虑,这来势汹汹的包含天地锐气的剑是不假思索的,是至纯的剑道——

    风的影子夹杂着凛冽的剑气,老鬼湿漉漉的长发被吹开,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睛,他猛然抬起乌青手掌,直直地迎上去!

    刺过去的时候,步月龄顺应直觉闭上了眼睛。

    他的剑,是……那个人教的。

    犹记得当年的小亭,他的出锋,入锋,斩锋——

    惊若游龙,又如芙蓉出水。

    这一瞬,他的脑海都是他的剑,他的剑是极锋锐的,那种锋锐是从他的意气中披露出的,一往无前,但过刚易折,他的收锋是恰然而止的,到那个顶端便转圜开去,连柔弱的莲花都能直起枝蔓。

    出而并收,剑如雷霆,又似弱水。

    他睁开眼睛。

    这一剑而过——

    步月龄一愣,白皮老鬼也是一愣。

    胜负分得太快,两人竟然都没做好准备。

    那柄剑从方才还金刚不坏的白皮手掌上直直地穿了过去,雪白的剑光如切一条肉丝无比畅通地刺了进去,乌青的指尖儿自青年的腰侧滑过,割开了他一角衣袍,重重地落在了地上,蹦达了两下再无动静。

    白皮老鬼的心口被那把剑戳架住了,他的眼珠子浑木地向胸口看了一眼,嘴唇一动便溢出猩红粘稠的血。

    他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目光至死都是怨毒的,却不免有些迷茫地轻轻喃道,“相——”

    这种剑意,他不会记错。

    步月龄其实没听清楚,只是他下意识地看到了那个嘴型,隐约便意识到那是一个“相”字,微微一愣。

    白皮老鬼眼珠子是浑浊的,他转了一圈,终于停住了,最后望了一眼他,脖子慢慢地垂落下来。

    他到底还是死在了这把剑上。

    步月龄收回剑,他的手指还打着颤,喉咙微微动了动,觉得很渴。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真的杀死了这只恶鬼。

    额头的汗水滴了下来,落在了剑刃上,他从这道清澈的剑光上瞥见了自己的侧脸,冷得吓人。

    他身上全是血色,向来喜洁的他却顾不上许多,身上有些瘫软,与这只鬼交手的那一刻,他其实并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只是凭直觉,只是凭借着那股剑意告诉他的那样。

    他重重地呼了两口气,这鬼了解了,他忽然想起了那只古古怪怪的小猫骨,收剑入鞘,有些在意,正打算回去看看。

    青年正要返回去,忽地脚上被什么东西绊住,他的眸子兀然一抬,瞳孔猛然一缩,那只鬼手还没有死——

    白皮老鬼的尸体被吹开,他猩红的嘴角挂着诡异得逞的笑。

    他的脚腕被那只鬼手猛然一拽,步月龄拔出剑,却还来不及斩落,直接被那只鬼手往前拉了数十丈。

    然后不待步月龄斩开,鬼手又松开了,它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没了动静。

    青年心有余悸,他的实战到底还是不够,好在这鬼手因为措手不及,没灌入多少恶鬼的意识,只是不知道这鬼手在死之前硬是把他往前拉个十几丈又有什么用。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忽然抬头漆黑的夜空一点紫色的星光划过。

    “喵。”

    他一愣,又回过头,有些意外。

    那只骨头猫竟然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它的尾巴骨打着卷儿,在草丛里格外显眼,卡着的断掌已经被它弄掉了,不过白得泛黄的骨头上依然还有血迹未清。

    方才这猫骨头的一助令步月龄放下了些防备,虽然这小东西丑了点,但是不管怎么说,猫比人纯粹得多,就算是骨头都好很多。

    他犹疑了一下,竟然冲那只猫骨头勾了勾手指。

    哟,真当逗猫呢,就算是真猫,当猫都不记仇的啊?

    骨头猫心里在冷笑,逗你爷爷,被人家扯进了要命的结界里,你可马上就要受大苦了。

    叫你把老子扔下,该。

    步月龄见这只猫骨头又忽然高冷了起来,有点诧异,这人不得不说就是犯贱呢,它上来讨好的时候他不为所动,真当是不理他了的时候,他倒觉得这猫骨头还挺有意思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忍不住也学了一声猫叫,“喵。”

    骨头猫瞥了他一眼,跟看傻逼似的,“喵你妈。”

    步月龄,“……”

    这骨头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优雅贵气的乌发青年在这一瞬间有点怀疑人生。

    还来不及等他和这猫好好沟通一下,他猛然回头,身后一道绝然的风划了过来。

    他抬头,天上忽然下起了雪,鹅毛的大雪,伴随着一阵轻灵的铃声。

    雪雾涌了上来,遮住了远远的枯林。

    步月龄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和刚才那只恶鬼,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杀气,如同细第一次面对泰山的不自觉轻颤。

    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泰山,那年白玉京,千仙台上的任何一个人动一动手指都能碾死他,可是这次与那次不一样——

    清脆的铃声,“叮铃叮铃”得响彻在这片重重的雾水中。

    步月龄抬头望去,雪花朔朔处,一个幼童的身影自雾气中慢慢浮现出来,如一副画卷跃然而出的人物。

    几乎是第一瞬间,他心中就了然了这个人的身份。

    ——雪山不老生。

    那幼童不过七八岁,面容雪白,连瞳孔都是白的,清冷冷的,就是一团雪做的一样,干净到无邪。

    他见过不少这个年纪的孩童,如同当年的七婴,可是完全比不上这个孩子……他的气势,便是雪山本身的巍峨。

    乌发的青年没想到会遇到他,俯首道,“前辈,我——”

    轻飘飘的,步月龄微微抬眸,见一朵雪花正要落在他的身上,生死一瞬,他的直觉又让他下意识地飞快地侧过了身。

    他瞳孔缩起。

    这里的雪花并不是雪花,那是锋锐细小的雪刀。

    幼童忽得笑了,真诚地赞美道,“好聪明的小孩。”

    可惜这赞美着实有些毛骨悚然,乌发青年的背脊全被冷汗湿透了,他的剑意斩开旁边的雪花,勉强撑开小小一隅。

    他是十宗正道的手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雪山不老生,如果是的话,怎么会一言不合就对他出手?

    正当他疑惑之际,眼角忽地看见了那幼童赤足铃铛边的血色印记。

    ……那个是——

    幼童静静地看着他,仰着他天真的眉目,却像看着一个死人。

    “留不得你。”

    雪花忽然下大了,他的剑自雪花边发出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那是生冷的声音,能嗅出血腥味儿,幼童伸出手幻化出了一座秋千,他坐了上去,摇摇晃晃的,看着还真像个天真无欺的孩子。

    “你会永远陪着我吧,雪——”

    乌发的青年来不及顾得那些,方才刚刚斩杀恶鬼,这下又被那穷凶极恶的雪刀一路追杀。

    不,不是追杀,是追赶。

    当他的脚步止于面前的断崖深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那雪刀不过是逗弄着他,目的是要将他赶进这里。

    沧桑的雾水如影随形,深渊的罡风自渊口便张牙舞爪着,雪刀在前,罡风在后,他朝下面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黢黢的虚无。

    他抬头,深渊上方的天漆黑,泛着血红色的云浪。

    ……东极天渊。

    无数的雪刀凝聚在一起,停在他面前三寸。

    它在告诫他,要么跳下去死,要么立刻死。

    步月龄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死期来得这么早。

    他生来一直在被抛弃,被母亲,被大道三千,被……

    他的目光垂下,英俊如玉石雕的面容被雪刀割开了两个小小的口子,血丝溢开,被渊风吹干。

    他战了一夜,眼中血丝缭绕,身体一直在打颤,像是被霁蓝长衫覆盖的一棵古树,凛凛立在天渊口。

    大道三千,若已入道,便与天地盟誓,共饮生死无常。

    可就这么被这种地方蚕食,死前没有再见到那个人,我,犹有遗憾。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喵?”

    听到这么一声,步月龄又是一愣,转过头,那只骨头猫还真是神通广大,这都能从雾气中找过来。

    它其实不想叫,无奈俯身的这玩意儿总会带点后遗症,情难自禁地有时候就喵出来了。

    它看戏看半天了,怎么还不跳啊,是不是男人,急死人了。

    步月龄愣了一下,也没想到死前竟然是和这只萍水相逢有点神经病的骨头一块。

    行吧,他迟疑地朝那个猫伸了伸手。

    那只猫骨头冷淡地瞅了他一眼,直接蓄力一跳,和他一起撞下了东极天渊。

    被猝然不足撞下去的步月龄茫然道,这骨头是真成精了吧。

    ……算了。

    罡风刮在他的脸上,他直直地坠落下去,抬头看见满天的雪花,他竟然不恨这只骨头,甚至伸出手摸了摸它。

    果然是硬的,一点也不暖和。

    东极天渊只有死人能进去,换句话来说,活人跳下来是没有用的,只会坠落到崖底,身亡在无穷无尽的罡风中,而进不去玄妙的东极天渊,只有死物,完完全全的死物才能进去。

    这世上唯有一个例外叫步月龄,他的母亲是东极天渊上一任的主人,她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刻下了东极天渊的命匙。

    “咳咳——”

    步月龄是被水冻醒的,他晃了晃头,冰凉的水浸透了他的身体。

    一段硬梆梆的东西抵着他的肚子,他愣了愣,将那猫骨头拎了出来。

    没死?

    他抬头望去,然后彻底怔住了。

    他落在一处溪水里,旁边的岩石漆黑,上面载着紫色的石花,溪水的岩石往上有几十步的台阶,台阶上是一座古老的宫殿。

    奇怪的是这宫殿的模样,竟然同他小时候住过的西猊长殿一模一样。

    唯独不同的是,这里冷清得吓人,这里的光是淡淡的雪青色,紧闭的宫门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摆。

    像是一个旖旎不归的旧梦。

    他抬头上去,那宫殿上面刻着磅礴的东极天殿四个字。

    东极天殿,这里的确是东极天渊,可是不是说东极天渊只有死人吗?

    步月龄拍了拍自己的脸,一片冰凉,但是他没觉得自己死了。

    ——这都不死?

    他侧过脸望去,对这里的迷惘冲淡了死里逃生的喜悦。

    噼里啪啦的声儿在想,他侧过头,见旁边猫骨头也晃了晃头,它散架了,左前腿和左后腿都没了,只能蹦达着走。

    ……看着是怪可怜的。

    它心里也很难受,这样就一点都不可爱了欸。

    步月龄察觉不到它的心思,不然就会善解人意地告诉它,拉几把倒吧,它压根都没可爱过。

    不过他现在察觉不了,他从溪水中爬了出来,随手抓住了那骨头猫,慢慢走到那宫殿的门口。

    ……故梦和现实交织在一块,他茫然地看着,有点恍惚。

    为什么东极天渊里的宫殿,和他小时候住过的宫殿一模一样。

    东极天渊,世人的禁地,活人的死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猫骨头滑不溜秋地从他怀里下来,蹦蹦跳跳地走过台阶,开始敲那宫殿的大门。

    他目光扫去,门殿前的台阶干净如洗,没有一丝尘埃。

    还不等他看清楚,他心神一凛,“吱呀”一声,那宫殿的大门竟然真的开了。

    漆红的门敞开了一个角,来人手里拿着一盏同样雪青色的灯笼,冷溶溶地照开。

    乌发的青年只看了一眼,便转不开去。

    灯笼前的是一个木然的美人,嘴唇像染了胭脂的干花,有一头雪白的发,他的长相生的辉丽,照一角清亮如漆黑夜月。

    瞳眸里却是无光的。

    “你……”步月龄猛地倒抽了三口气,觉得今晚能并称为他人生中最玄幻的夜晚之一,东极天渊的溪水还冷冷地划在他的脸上,“相、相易——”

    猫骨头在旁边装自己的左后腿,刚装完,这猫骨头竟然忽地化出了皮肉,雾气飘散,才看见那是只皮光水滑的长毛白猫。

    它晃了晃毛绒绒的爪子,有点新奇,又有点嫌弃地扫了步月龄一眼,“喊什么,瞧你这出息,那不过就是个骨头的化形,又没魂儿喵……啧,我怎么老是喵。”

    步月龄沉默了一下,更加惊悚地望了一眼他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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